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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外的卡车声仍在轰响。卡车从大门里开进来了,是一辆军用的有帆布棚的卡车。这已是薄暮时分。“老寿星”像个傻子似的左手抚着 腿上狗咬的伤口,站在客厅门边,见夏保长正通过一个穿西装的日本翻译,向那个挺着肚子留牙刷胡的日本军官介绍:“……这是潇湘路一号 ,那二号、三号全搬空了,住着的当官的早跑了,现在住进去没这儿舒服。这一号姓童,原先的当家人,叫童霜威,官儿不算小,可也不最大 ,早逃跑了!但东西全留下了,还留下了佣人看守。”夏得宜指指刘三保:“这个瘸子,是门房兼花匠,还有个汽车夫和一个老妈子……”说 到这里,他问刘三保:“刘三保,告诉你,来的皇军是宪兵队!你要恭恭敬敬侍候!我问你:尹二和庄嫂哪里去了?”
“老寿星”显出一副憨厚木讷的模样,答:“早走了好几天了!谁知逃哪儿了!就丢下我一人在此。”
留两撇胡子的夏保长,又通过翻译对牙刷胡宪兵队长龇着金牙献殷勤:“队长!你们就在这办公!瘸老头儿还算老实,叫他侍候着。”说 着,吆喝“老寿星”:“还不快去烧开水?皇军没吃饭哩!快去帮着煮饭!”
“老寿星”刘三保默默地退出,从客厅大门走出去准备绕到厨房里去。天已微黑,见卡车上两个日本宪兵正押着一个双手反绑的年轻中国 女人进客厅来。中国女人披头散发满面是泪,穿的一件蓝布棉袍上浑身灰土,被连拽带搡押着在走。嘴里塞了东西,张着口叫不出声来,只是 “呜呜──”在哼。“老寿星”心里仇恨,想:该死的鬼子啊!该死的汉奸啊!你们缺德!不是人!是豺狼虎豹!……他向厨房方向走去,见 点着蜡烛,已有两个日本宪兵在厨房里忙进忙出了。他们自己带了白米来,还有咸鱼、萝卜干。一个宪兵已经用水淘好了米,见到“老寿星” ,嘴里哇里哇啦,做着手势,意思是叫刘三保去灶前续柴烧火。
天,全黑了,缀着稀稀落落清冷的星星。刘三保二话不说,去灶前坐下,见那宪兵将米下到大铁锅里,加上了水。灶前有一盒洋火,是红 头的。他“哧”地擦着了红头火柴,续草烧起锅来。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和白发。他续着柴火,想起夏得宜叮嘱的烧开水的事,起身去自来水龙 头下的大水缸旁,用水舀舀水灌满了灶上的汤罐。自来水早断了水,大水缸里的水还是他从前边清水塘里挑来的。
他舀着水,一个日本鬼子突然犯了疑心,哇里哇啦叫起来,“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意思似是怀疑他往汤罐里放了毒。刘三保恨恨地想 :唉!我要是有毒药多好!有一包砒霜一定毒死你们这些龟孙子!他挨了一耳光,什么表情也没有,却机敏地用水舀舀了一点生水,“咕嘟咕 嘟”喝了几口。鬼子见他这样,放心了,又哇啦哇啦地说话,做着手势,似是说:“你坐着烧火,不准乱动!”
有脚步声,一个日本宪兵从外边进来,手里提着一串东西。“老寿星”眯眼仔细一看,呀!是死鸽子!约有六七只。“老寿星”明白了: 好笨的鸽子呀!放你们逃生,怎么又恋家飞回来了呢?唉!鸽子历来恋家,鸽房的天窗和门都没有关,它们天黑又飞回来入窠,就被鬼子逮住 了。他真后悔,唉,为什么不早将鸽子吃掉呢?为什么要将鸽子留给敌人吃呢?逮住鸽子的鬼子似乎高兴得很,哇里哇啦对煮饭的鬼子说话, 意思好像是:鸽子被他逮住了!鸽肉最好吃。
“老寿星”心里仇恨,默不作声,似是年老憨呆,闷头烧火。见那日本宪兵将鸽子放在盆里,在汤罐中舀热水烫鸽子褪毛。一会儿,利索 地将毛褪干净洗净放在一边。这灶是双锅灶,那宪兵将鸽子放在另一只铁锅里添上水煮,端起酱油瓶子闻闻,倒了些酱油在锅里。既无葱姜, 又不放酒。“老寿星”想:畜生,这种煮法怎么会好吃?也不言语,只顾续柴烧火,默默沉思。这中间,日本鬼子先先后后来了好几个,估计 是来催开饭的。有一个小军官似的鬼子来厨房里时,手里拿的是一只银杯,那是方丽清平日漱口用的。“老寿星”明白:鬼子在楼上一定到处 乱翻乱拿东西!他倒也想得通:整个南京都是他们占领了,何在于潇湘路一号房子里的东西哩!锅里的鸽子冒出香味来了,饭也闷熟冒香味了 。“老寿星”不再续柴,压上了火,仍呆呆坐在灶前不动。忽然,见一个鬼子跑来,哇里哇啦不知说了些什么,他留下了,原先在厨房里煮饭 的鬼子走了。大约是换班?不一会儿,听到二楼传来几声尖利刺耳的女人惨叫声,瞬息就又无声了。“老寿星”立刻想到了先一会儿看到过的 反绑双手的中国女人!那惨叫声,使“老寿星”毛骨悚然!久久定不下心来。
又一会儿,来了两个鬼子。一个鬼子拿个脸盆让“老寿星”去擦洗干净,自己先去汤罐里舀水灌军用水壶;一个鬼子拿几只大碗分盛着鸽 子和汤放在托盘上送到前面去。“老寿星”洗净了脸盆,将锅里的饭盛装在脸盆里,鬼子也接过来送到前面去了。头一个鬼子回来后,在刚才 煮鸽子的铁锅里煎咸鱼。咸鱼味香得刺鼻,煎好了又送到前面去。进进出出,盛饭端菜的,忙活了约摸个把钟点,“老寿星”仍像个木头人似 的坐在灶前。他的左腿肚子上被狗咬的伤口很疼,他强忍着疼痛坐着,闻着咸鱼香,肚子倒饿了,但并不想吃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半死 不活了!今后的日子将怎么过?他已无法想象。
忽然,一个鹰钩鼻的鬼子兵走过来,用脚踢踢他的腿,险些踢在伤口上。鬼子兵哇里哇啦,指指一只碗里的剩饭,意思似是叫他吃。他摇 摇头,他饿,但是不想吃也不愿吃。鬼子将饭倒在地上,骂骂咧咧地用大皮鞋踩了两脚。
又一会儿,一个高个儿的日本鬼子进来,手攥一把明晃晃的军刀。“老寿星”无意中瞥见军刀上全是血迹。他心里一惊,恍惚闻到了血腥 味。只见高个儿鬼子与鹰钩鼻鬼子哇里哇啦不知说了些什么。拿军刀的高个儿鬼子狞笑着找到一块庄嫂挂在厨房墙上的抹布,将军刀上的鲜血 擦拭干净,忽然用刀尖指着“老寿星”的咽喉,开玩笑地做了个要刺下去的姿势。“老寿星”赶快把头一让,腿瘸,一不小心从小板凳上元宝 似的跌倒在地上,两个鬼子哈哈大笑。拿军刀的高个儿鬼子,做着手势叫“老寿星”跟他走。
是要杀我?“老寿星”刘三保佝偻着背跛着腿踉跄蹒跚跟着走。外边天色墨黑。庭园的残破,衬托着他的老态,又平添几分凄凉。寒风一 吹,比厨房灶前冷多了,“老寿星”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高个儿的鬼子宪兵,带“老寿星”到了卡车前,那儿有一个荷枪的哨兵,高个儿宪兵 咕噜了几句,用刀背敲打着卡车上的一个大铁桶,做着手势,意思是要“老寿星”扛下来扛着跟他走。“老寿星”照办了,跛着腿,将又脏又 重的铁桶扛下车来。他闻着桶上的气味,是一桶汽油。
高个儿鬼子宪兵将“老寿星”带到花园前边靠近池塘的地方,那里长着一些夹竹桃,四周万籁无声,黑黝黝的。寒霜在悄然无声地降落, 冷气逼人,只有远处不时仍有零散的枪声传来。高个儿鬼子宪兵手拿电筒照着,引“老寿星”走着,忽然停下了脚步。
“老寿星”不明白要来干什么,刚从厨房里出来时,眼睛从光亮处到暗处,什么也看不清。现在,在黑暗处待久了,看起暗处的东西渐渐 清晰了。电筒光一照,他用疑惑的眼光望过去,看得清清楚楚,完全想象不到,在他面前的布满白霜的枯草丛里,白生生地躺着一具全裸的尸 体,是一个女尸,面部、胸前鲜血淋漓,可怕极了!这准是那个从卡车上被押上二楼去的中国女人。刚才几声惨叫也一定是她。一定是蒙受了 蹂躏,最后又遭到了杀害!是谁家同胞的女儿?死得为什么这么惨?杀得为什么这么残暴?
西北风像刀刃,“老寿星”头脑里“轰轰”地发响,仿佛打着阵雷。心里刀扎似的痛苦,全身冷汗淋漓,眼里冒着金花,摇晃着,感到不 能支持,快要晕倒了。他努力镇定下来,牙暗暗咬得“咯吱吱”响,泪水在眼里打转儿,仇恨地想:啊!要报仇!这些畜生!这些豺狼一样的 畜生啊!
高个儿鬼子,用军刀又敲敲“老寿星”的肩膀,做手势,要“老寿星”将汽油泼到女尸上去。
天冷,“老寿星”呼出气来,像飘渺的白雾。他照办了,眼光在清寒的夜色里显得那样冷峻。他拧开汽油桶的盖子,将汽油泼到女尸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