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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其实早有了打算,却直到他临近洛阳,才终于下了决心。
那日,犹是春寒料峭。掩了门,轻唤翠羽,示意她将面前的包袱一层层打开。一只白绫布偶赫然露出一角。我指着上面纤弱的笔迹,淡淡地笑了:“这是皇上的生辰八字。”翠羽一惊,仿佛触到了烙铁,猛然缩回手,大惊失色:“皇后!”
我的指尖微微发颤,却还是捻起银针,冷静戳了下去。这种尖锐的痛,直抵心尖,似乎可以将我的自惭和犹豫,抵去几分。人在委顿中,有一种坚忍的力量。翠羽终于忍不住,上前来抢。我起初有些怔忡,任她夺在手里,旋即却又挺身拼命夺下。
“皇后,您不要干这种傻事!”她尽力压低声音,“巫蛊,是宫中的禁忌。”我心意已坚,正色道:“正是因此,我才这样做。”翠羽哭着哀求:“皇后,高菩萨的事,您可以不承认的!或许还有转回的余地……”
但我终究不能自欺。泪水晃悠悠地坠下,布偶上的字被晕染得模糊起来。我轻轻地揩着,连袖口也沾染了墨迹。我终于焦虑起来,凄惶地说:“有些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转回的。”
翠羽狠狠地跺了跺脚,道:“皇后,你好糊涂!不能转回,难道借助巫蛊诅咒皇上就有用么?”我一怔,忽然停下手,微笑道:“你认为,我是想辅佐恪儿,效仿文明太皇太后么?”这话问得太尖锐了,翠羽无言以对。我自己低头一想,亦觉得惊心动魄。
为何不能?为何不能?
这样屏着气息,一声声逼问自己。然而,心里有一些东西,譬如戾气,譬如锋芒,终究是散掉了。我依然无法振作。待泪水渐干,我摇头道:“这一次,你想错了,我并不是……”翠羽猛然一震,似有所悟。我笑了一笑,也就不再说下去,低头捻起针,继续一枚一枚地刺着。
七七四十九针。我长长地叹息一声,只觉得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我瞪着那只布偶,犹豫的心思似乎渐渐爬起,但我已果断地吩咐道:“翠羽,将它埋到后院之中。”
我不允许自己有迟疑的念头。
在翠羽尚未转身之前,我忽然从袖中取出琥珀刻兽,道:“将这个也埋了。”翠羽一惊。我又道:“彭城王随驾在外,我大概不会有机会亲自还给他。所以将它埋了。”顿了顿,又仔细地叮嘱道:“要埋在不同的地方,记着,埋得越深越好。”
翠羽犹犹豫豫地伸手来接。这一当口,却有急促的脚步声,拾阶而上。只听闻元恪的声音:“我有急事要见皇后!”一面拨开阻挡他的宫女,一径入内,口中唤道:“母后、母后……”
我和翠羽双双变色。情急之下,我踉跄着将她往后推,让她从后殿门出去。她心中不忍,切切回望。我狠下心,以眼神相嘱。然后回过身,匆匆迎了出去,泪痕亦未拭尽。
元恪惊而止步,呆呆地望着我。我顿时难堪起来,抬手笼了拢鬓发,又借势低头,仓促间收了泪意。再抬头,却瞥见元恪的目光,直直地凝视着我扶鬓的手。皓腕之上,垂下明黄流苏……我猛然惊觉,那面琥珀刻兽仍握在手中。霎时乱了心神,随即又想起,元恪是没有见过的,于是放下心来,勉强笑了笑,从容地将它塞入袖中,一丝儿穗子也不落在他眼中。
这一惊一怔间,已迫出一层汗来。
元恪也仿佛是极力掩藏起惊疑的神色,然后说道:“七皇弟夭折了。”我目中微怔,没有说话,只是想起那日,他抓起的那件金兕觥。若我真正关心过这个孩子,他是否……是否不至于夭折?元恌是元宏七个儿子中唯一没有封王的,亦是唯一早夭的。
眼前,元恪略略停顿了片刻,又道:“父皇……已经回宫了。”我心中惊跳,深深地吸了口气。元恪是敏感的孩子,忧心忡忡地望着我:“母后……”然而,我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神色,又将他这一问生生挡了回去。
“去看看你七皇弟吧。”我终于平静地说。
注:元恌早夭,实则是卒于元恪即位之后,这里提前了。
第十九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4)
转身入室时,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惊悚的感觉:元宏已经回宫了!
已是薄暮时分,西天尚有些残霞。我凝神看了片刻,似什么也不想,又似今生今世都思忖尽了,转身却将那枚琥珀刻兽丢于奁中,不再相顾。如今终于明白,只有对于元勰的情意,才完全出自真心。因为对于他,没有任何野心,我从未想过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而这情意,不是爱,亦不是喜欢。只是寂寞,只是因为他的人生,我未曾得到。
我终于转入屏风后。月白广袖襦,缥色彩绣裲裆衫,丹碧纱纹双裙,郑重其事地穿戴起来。时而左右顾盼,一丝褶痕也不留下。这一刻,仿佛岁月回转,我仍是那个怀着绮念的十四岁少女,以翩翩汉装期待君王一顾。而那鲜卑族的少年君王,仍是素未谋面啊!于是,眉眼间竟也含了一丝温柔的笑。
绕过屏风,却见黑暗中有一个修长的身影,靠着我的妆台。我被唬了一跳,但旋即平静下来,微笑道:“高郎,是你么?”不须他回答,我又道:“事到如今,你也难逃一死。”他并不说话,双手只是抄在袖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却感觉他似乎微笑了一下。
“你怨我么?”我倚着屏风,柔声道。微风拂过帘帷,皎皎月光,被窗纸滤得淡而薄,依稀照见他的侧脸。我一惊,仿佛初次见他。他猝然道:“妙莲,我……”刚开了个头,又硬生生地煞了尾。
我并未往心里去,仍然笑着:“高郎,你可曾恨过我?”他微带怔忡的回答:“有的。”说得这两个字,仿佛他也是如梦初醒一般。他怔了怔,又说:“从你离开平城前夕,向我讨要毒药的时候起。”我刹那黯然,心中亦觉残忍。多年前的那一刻,温情所余下的灰烬,却被我用来索取与利用。
他望着我的眼睛,以一种无可挽回的绝望和坚定,缓缓说道:“若非此事,我可以无怨无悔,与你永不相见。”我忽然笑了起来,双手扳着六曲白团屏风框上的雕花,轻轻弹指,颇有些恣意而漫不经心的模样。忽又盯住了他的眼睛,含笑将尖锐的锋芒打磨得圆润些:“事到如今,不妨对我说句实话,你事先真的不明白陈留公主是在利用你么?”
他无声地笑了,狭长的目中有几分阴恻恻的湿意。他没有回答,我亦不须他回答。
然后,外间通传:皇上召见中官高菩萨。
我心中仍是颤了一下。元宏,他不再信任我了!高菩萨并没有一丝惊惶的神色,从容转身,于户限之外蓦然回首。我并未看清,却感觉到他所有的痴嗔悲喜,尽在这云淡风清的回眸一瞥中。
我忽然凄怆地笑了起来。屏退众人,独坐于妆台前。一面流泪,一面将头发全部打散,拈起角梳,默默地,将每一下都梳到头。挽的是涵烟髻,顶插金枝花钗。极短的时间内,苏兴寿、双蒙等人皆被传召。我充耳不闻,兀自将双明珠悬于白璧般的耳垂之上。
终于,长秋卿白整亲自前来,道:“皇上传召。”
我与以往并无两样。仿佛是新近承宠的妃嫔,含着矜持而又骄傲的笑,盛妆华服,昂首走出。重翟羽盖金根车,驾青辂,青帷裳,云虡画辕,黄金涂五采,盖爪施金华。仍是皇后的车舆啊。我一笑间,隐约已有泪光。暮色湮没我的严妆,而四起的荧荧灯火,又照见了我黯然失神的眼。这一路,却是走向繁华的尽头。
含温室的灯火,一如旧日。
元宏瘦削的身影拖曳出冷厉的棱角。他并不回头,却有御前侍奉上前搜我的身。我顿时懵然,此时此地,已全然不复皇后的尊严。我知道这是他有意给予的羞辱。
他说:“但有寸刃,立斩无赦。”每一个字都有尖锐的棱角,渐次砸在青石方砖上,字字如冰,粉身碎骨。
我立时愣住,浑身僵硬,衣裙任人翻动,心中绵密地痛着。当他们渐次退下之后,滞重的殿门终于在我身后沉沉地合上。我亦不回头,因为退路已无。
青色织锦的舄无声息地踏在红绒地衣上,向他缓缓靠近。这似乎是最后一次。我忽然从容而决绝起来,以前所未有的庄容,缓缓下拜,口中犹诵祝祷之辞。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静默了许久,元宏这一声,猛然迸发。不似他原来的声音,但依然低沉而有节制。只是四面静得骇人,颤颤的尾音,清晰可辨。他随即转过脸来,苍白的一张脸,隐隐泛青,目中森然,直凛凛地射来。
我心中猛一激灵,即刻泪流满面,然而声音并未哽咽:“臣妾罪该万死……”说着,深深埋首,在他的身躯所投射的阴影下,藏匿起我的忧惶与羞惭。
他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