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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爷爷绝不是唯一一个以这么一种原始的方式出行的人。乡亲们与大一点儿的镇来往的方式也是局限于骑马或步行。农民买种子、到市场上卖牲畜、病人去医院、因嫁娶而分开的家庭要互相往来探望,靠的也都是这两种方式。在这些山区,也只有暖春或者夏天的几个月才可以出行,而即使是在这段时间里也是险象环生。
最凶险的地方要数阿坦加横渡。阿坦加是一座大山的名字,阿姆河就从它边上流过。这条清澈的水道正好是阿富汗和塔吉克斯坦的分界线,虽然美丽,却也非常危险。春天,积雪融化,雨水充沛,河水暴涨,形成一系列湍急的水流,足以致人于死地。阿坦加横渡由一系列粗糙的木梯系在两侧的山上而成,供人们从一侧爬上去,从另一侧爬下来。
这些梯子的横档很窄,摇摇晃晃,又特别滑。脚下一绊,人就会直接落入水中,被湍流一冲,必死无疑。想象一下,你从法扎巴德购回一袋七公斤重的商品,要么是大米,要么是盐,或许也有可能是油,你一家人全靠这些东西过一个冬天,你负重徒步走了一个星期已经疲惫不堪,此刻还要冒着生命危险,通过一个危险重重的关口,而这个地方或许已经夺去了你许多朋友和亲戚的性命,这是怎样的一种感受?我的爷爷实在不忍心看着人们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被夺去生命,于是就尽其所能要求政府建造一条像样的公路和安全一些的渡口。尽管他在巴达赫尚省比大部分人富有,但他只不过是个身居偏远乡村的地方官。他最远也只到过法扎巴德,没有办法也没有权利前往喀布尔,那里才是国王和中央政府的办公地点。
爷爷知道,在他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什么实质性变化的了,于是就让最小的儿子接手他的位置去参加竞选。爷爷开始训练我父亲从政的时候,他才不过是一个小孩。多年之后,有一天,当我父亲经过了无数个月的不懈游说,他终于实现了我爷爷的梦想,那就是在国会里成功说服政府在阿坦加隘口修建一条道路。
说起这条路,有一个非常著名的故事,讲的是我父亲和查希尔国王为了这个项目而吵架的事。父亲站在国王面前,说:“国王陛下,这条路计划了多少年了?可如今什么行动都没有。你和你的政府官员虽然有规划讨论,但现在却不守诺言。”尽管国会那时由选出的代表组成,但真正掌握国家治理权的仍然是国王和大臣。很少有人当面批评国王,除非那人实在非常勇敢,要不就是莽夫。国王摘下眼镜,严厉地盯着我父亲看了好一会儿,说:“瓦基勒大人,你最好记住,你现在是在我的宫殿里。”父亲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做得过了头,于是赶紧离开宫殿,他甚至担心在出去的路上就会被捕。但是,一个月之后,国王派来了公共工程部长到巴达赫尚省与父亲会面,并筹划修路事宜。部长到达之后,看了一眼山就说这项工程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后就没再多说一句话,准备打道回府。父亲聪明地点了点头,接着让部长先跟他骑马走一遭。部长答应了,两人就并肩骑到隘口的顶端。就在部长下马的那一刻,父亲一把抢过他的坐骑,一个劲儿地往山下跑,把他一个人丢在山上过夜,让他尝尝村民平时被困隘口的滋味儿。
第二天上午,父亲回到山上接部长。部长勃然大怒,他身上被蚊子叮得满身红肿,还因为担心被野狗或者狼群攻击,吓得整夜都没合眼。但这样的一个晚上令他对当地居民的艰苦生活有了切身的感受。于是,他同意带工程师和炸药来给村民建一条通道。父亲建议修建的阿坦加通道至今还在。多亏了这项工程,多年来,成千上万的巴达赫尚人才得以幸免于难。
在我父亲还没成为议员,通道也还没修成之前,我爷爷早就任命这个小阿卜杜勒 · 拉赫曼为“阿巴卜”,也就是社区领袖。实际上这等于就把部落长老的权力赋予了一个才12岁大的孩子。父亲就这样开始承担起解决村民们的土地、家庭、婚姻争端的责任,谁家想要给女儿嫁个好人家、挑个好夫婿都会先跑来征求他的意见。过不了多久,他就开始跟法扎巴德的省政府官员会面,谈判卫生、教育项目,商量如何共同筹集资金。尽管他当时还只是个孩子,但这些官员深知,在我们的“阿巴卜”制度下,父亲得到了当地居民的大力支持,所以他们不得不做好与他打交道的准备。
早期的这些年月给了我父亲处理社区问题的机会,等他成人之后,很自然地就能领导社区了。他真是生逢其时,因为那个时候,阿富汗刚刚开始了民主化进程。1965年,国王决定组建民主国会,允许人民投票选举地方代表,赋予他们从事国家决策的权利。
巴达赫尚省的人们此前一直觉得被中央政府忽视了,此刻突然得知自己的呼声能够得到中央的回应,非常激动。在选举中,我父亲被选为新的议会成员,是达尔瓦兹历史上第一个进入议会的人,他代表的人们不仅仅是阿富汗最穷的,也是世界上最穷的。
巴达赫尚人虽然贫穷,但非常自豪,坚持自己的价值观不动摇。他们像多变的高山气候一样狂野暴怒,也会像长在河岸上花岗岩丛中的野花那般娇柔坚韧。
阿卜杜勒 · 拉赫曼就是其中的一员,所以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当地居民。他一走上新岗位就全力以赴。
那个时候,巴达赫尚省与外界的唯一联系方式是通过收音机。父亲从爷爷那里继承了村里唯一的一台收音机。那是一台笨重的俄国产木质无线电收音机,上面有个黄铜按钮。我父亲第一次在喀布尔国会发言的那天,所有村民都聚集到我们家来收听广播。
没有一个村民会开机、调音,除了我哥哥贾迈勒沙哈。因为丈夫当上了国会议员,我母亲满心自豪。她打开呼利大宅的大门,让村民到家中听他演讲,还打算叫贾迈勒沙哈为她打开收音机。
可是,我哥哥那天刚好不在家。惊慌失措的母亲跑遍村子去找他,就是找不到。父亲的讲话马上要开始了,呼利大宅里人越聚越多,表兄弟、表姐妹、村里的长者、妇女、孩子都来了。有些人甚至还从来没听说过收音机,所有人都想听听新代表在国会上的发言。母亲知道自己不能让父亲失望,但就是不知道怎么去弄那个新发明的玩意儿。
她朝收音机走去,试了一下所有的按钮,但是没成功。聚集起来的人们都看着她,满怀期待,她内心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害怕,竟至于要哭了。她想,丈夫的脸都要被自己丢尽了,要是贾迈勒沙哈在就好了。这孩子去哪儿了呢?绝望之际,她举起拳头猛地朝收音机上面砸了一下。神奇的是,收音机居然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她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不过,由于音量太小,没有人能听清里面在讲什么。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一个朋友,也就是我父亲的第四个老婆,建议拿一个扩音器来。女人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怎么用,只见过男人们曾经用过那玩意儿。他们搬来了扩音器,放到收音机旁,想尽了一切办法,把两个机器连接起来。最后居然成功了。整个村子的人都听到了我父亲在国会上的现场发言。母亲满心欢喜,甚是满足,她成功地经受住了父亲的种种苛刻要求。后来,她对我说,那一天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
很快,我父亲赢得了国会里最辛勤的议员的名声。巴达赫尚省依然穷得可怜,但是,那段时期却是阿富汗难得的好日子。国家安全,经济、社会总体上比较稳定,但这样的稳定局面却是我们的邻国不愿意接受的。阿富汗位于欧洲大国、中国、伊朗、俄罗斯之间,有人说,这样的地理位置对阿富汗自身来说是悲,对世界来说是喜。这话非常在理。只要问问玩过里斯克征服世界游戏的人,他就会告诉你,如果你赢了阿富汗,你就赢得了通往全球其他地方的通道。此话千真万确。那个时候正值冷战高潮时期,阿富汗的战略地位和地理位置已经预示了它日后的悲惨命运。
我父亲直言不讳、勤勤恳恳、慷慨大方、诚实守信,恪守伊斯兰教价值观,不仅在巴达赫尚省,就连在整个阿富汗都受人尊敬。当然,因为拒绝向权贵行磕头礼,又不喜欢像同侪那样玩弄权术,他在宫廷里招致个别人的反感。不过,最重要的是,他虽然是个守旧的政治家,却笃信担任公职和帮助穷苦的人们是崇高的事业。
他长年累月在喀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