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惯了穿蒙面长袍,当然我依然讨厌它。尘土不顾女性端庄的穿着,依旧千方百计往蓝色布料里钻,粘在我汗津津的皮肤上,痒得不得了,我不停地扭动身子,这个小动作比以往频繁了许多。
在法扎巴德和哥哥家之间往返的时候,至少我还能迎着微风骑马赶路,而此刻我却和家人以及几十名其他乘客挤在一辆令人窒息的公交车里前往喀布尔,这还不算,蒙面长袍内的温度叫我无法忍受。昆都士与喀布尔之间的公路是阿富汗最危险的一段,这几年来,路况已经改善了许多,但如今在上面行走依然很伤神。公路狭窄,车子经过,留下一条条车辙。沿着凹凸不平的群山,车子盘了一个又一个弯,有时一侧通向碧蓝的天空,另一侧陡然向下,经过峡谷上方突出的岩石。许多不幸的人们就是在峡谷中丧命的。周围并没有任何防护设施,每当卡车或者更大的车子,比如我们的公交车,会车时,几乎是擦身而过,中间顶多剩下几厘米,轮子都要从悬崖峭壁的边缘经过。
我坐在上下跳跃、左右颠簸的座位上,听着车子的引擎在咆哮。司机用力换挡,偶尔按下喇叭,以发泄对路过的司机的不满。好在我要复习物理方程和公式,根本没心思去理会那么多。因为沉浸在一连串的数字中,我也没心思去理会汗流如注的后背,也无暇顾及笼罩在蒙面长袍之下的头发。
当热浪渐渐退去,群山开始呈现淡紫色,景色变得柔和起来。你时不时还能看到牧羊人蹲在河床边和阴凉处,看着羊群吃着肥美的牧草,驴子围着野生的罂粟花嗅了又嗅。每隔几英里,就能看到苏联坦克或卡车的残骸被丢弃在路边。
快到喀布尔的郊外时,我们已经疲惫不堪,身上湿漉漉的全是汗水,鼻子和皮肤被一层厚厚的灰尘弄得发痒。车子慢了下来,就像虫子在爬行,原来前面有一长队的车子排队前进。成百上千的汽车,前脸贴着后车的保险杠,把公路堵得水泄不通。我们只好静静地等着,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车窗透不进一丝的风,车内又热得叫人无法忍受,许多孩子哭着央求他们的母亲给水喝。
一名男子手持AK…47步枪朝车子走来。他满脸浓密的胡须,头戴棕色帕库尔帽子,把头伸进车窗。他身穿的夏尔瓦克米兹,上面全是汗,看起来很脏。乘客们竖起耳朵听他和司机的谈话。男子对司机说,堵车是因为游击队指挥官阿卜杜勒 · 萨布尔 · 法里德 · 柯西斯塔尼被任命为新政府的总理,为安全起见,首都的道路全部封锁,以便让他的车队通行。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即使苏联人还在的时候也没有因为给一个大人物让行而封锁全城。阿富汗现在掌控在游击队员手中,他们是久经沙场的老战士,而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平民。不错,他们确实赶走了苏联侵略者,我尊重敬佩他们的也正是这一点。但我怀疑,像他们这样毫无从政经验的人怎么能够有效地治理这个国家?最终,道路还是通畅了,我们径直入了城。到处可见刚发生过战争的痕迹——毁坏的建筑、烧毁的车子。游击队员持枪站在哨卡口。我们来到了米尔沙卡伊公寓所在的马克洛里安街区。这是一个苏联人修建的公寓街区,米尔沙卡伊住在五楼。
米尔沙卡伊这时已经是内政部的一名高级官员,负责协助管理警务。我们走进公寓的时候,客厅里全是客人,大多数是男士,在等候他的接见。有些人是来办警务事项的,有些是给在狱中的朋友或亲戚求情的,许多人是从巴达赫尚省来拜访他的,场面还真有点混乱。
我哥哥到三楼来接我们,我一见到他,泪水就夺眶而出。喀布尔比我离开时改变了许多,我真担心这对我的家庭和祖国意味着什么。但我最关心的还是穆基姆为什么不来迎接我们,他的不在场印证了我最大的担心,但是每一个人似乎都不准备承认他已经牺牲的事实。当我问他在哪里,他们告诉我说他去了巴基斯坦,还计划去欧洲。“什么时候?”我问。大约40天前,他们回答,但我知道他们在撒谎。接着我看到了客厅书架上有他的一张照片,相框上装饰了丝绸花。这是个不祥的征兆,第一次明显地证实了穆基姆的命运。
“你为什么用花装饰相框?”我问嫂子。她身子不自在地动了一下,回答道:“因为,你知道吗,自从他去了巴基斯坦,我思念他思念得厉害。”我知道她也在撒谎。在阿富汗,用花装饰相框是悼念死者的一种方式。我的家人一直想保护我,但我不需要这样的保护——我需要的是真相。我母亲根本还不知道实情,完全相信他去了巴基斯坦。
那天晚些时候,我在公寓里随便看看,无意中拿起客厅摆着的几本书和照片。我看到一本日记本,不是出于对穆基姆的怀疑,而是出于无聊与好奇心。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首诗,一首透露残酷事实的诗。这首诗由我哥哥最好的朋友阿明所写,是一首挽歌,里面描述了穆基姆遇害的过程。我一看前三行就失声尖叫。与其说那是愤怒的狂叫还不如说是痛心的哭喊。这是穆基姆遇害的最有力的证明。母亲和哥哥冲进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我已经哭得情不自禁,几乎没办法说话,只能站在那里,手里朝母亲挥舞着日记本。她颤巍巍的从我手里接过日记本,盯着诗歌,并不理解,但哥哥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无论谎言的初衷有多好,这一刻,都该结束了。当母亲听到了真相,她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刺耳的尖叫声越来越响,回荡在混凝土墙壁上,像一把钢钻,钻进我们的心。关于哥哥之死的证据无可辩驳,像一把锤子,深深地敲进我的心。对母亲来说,这样的打击实在大得难以承受。全家人挤在客厅,见证穆基姆的死讯。
那一晚,悲痛将全家人再次紧紧联结在一起——我、母亲、姐姐、哥哥、两个嫂子,还有三个姨母一同放声大哭。为什么这么一个优秀、健康的年轻人无端地被夺去生命?这公平吗?为什么?我家另一颗最闪耀的星星陨落了。
亲爱的舒拉和莎哈扎德:
“家”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字,但或许是一个孩子学到的最重要的字。家是孩子出生的场所,是一个让他觉得安全、温暖、受保护的地方。无论是风霜雨雪还是火箭、子弹,家应该永远保护着一个孩子。在家里,孩子可以在母亲的臂膀里睡得安稳,父亲站在一旁幸福地看着。
很遗憾的是,许多孩子,包括你们俩,没有双亲。但至少你们还有一个母亲,她爱你们,尽力弥补你们因失去父亲所失去的一切。有些孩子甚至连母亲都没有呢!有多少的阿富汗孩子在战争中失去了所有亲人,没有人抚养呢!兄弟姐妹之情也是家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有多少兄弟姐妹连我自己都数不过来。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存在竞争和妒忌,尤其是在我父亲的那么多妻子中间,但从来没有哪一个孩子觉得自己缺乏爱。每一位母亲都平等地爱着所有孩子,被那么多母亲爱着,我真觉得幸福。我的父亲,也就是你们的爷爷去世时,我母亲挑起重担,将所有的孩子团结在一起,所以我们才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我和兄弟姐妹们会打架、吵架,互相踢来踢去,用拳头打来打去,甚至互相揪头发,但我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彼此相爱,也从不会对彼此漠不关心。我还跟哥哥们作斗争,为的是能够上学,能够学会独立。尽管他们并不喜欢我这样,但还是同意我这么做。当然,他们如今都为有我这个政治家妹妹而骄傲。他们也为曾经思想够开放,帮助我实现梦想而自豪。如此一来,我们保住了家族的地位,也保持了我们家的政治名声。
我多么希望能给你们生个弟弟,一个品行良好、谈吐得体的弟弟一定会非常爱你们这两个姐姐。我敢肯定你们还会和他吵架,甚至打架,但是,我也相信你们一定会爱他。如果真的有这么个弟弟,我会以我那已经牺牲的哥哥的名字给他命名——穆基姆。
挚爱你们的妈妈
正义何处寻?
1992年5月
先给舒拉和莎哈扎德讲个故事:一个星期五的夜晚,从兴都库什山脉刮来了一阵狂风,还带来了暴雨。喀布尔灰尘满地的道路很快全是泥浆,踩上去又湿又滑。露天排水沟暴涨,褐色污水四溢,形成一个散发着恶臭的水池。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几乎看不出形状的阴影在移动。那是一个男人,在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