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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他们会替她办身后事。”安琪看着窗外。
那天深夜,云生惊醒。
她听见邻房有哭泣声传出。
那是安琪,真可怜,才十六岁,余生都见不到她的母亲了。
天地悠悠,以后每见到他人母女相拥细语,她都会心如刀割吧。
云生没有过去安慰少女,让她哭出来也是好的。
第二天一早,云生上班之前,轻轻推开客房门看一看,安琪正酣睡,云生吩咐家务
助理好好照顾她,出门去了。
到了公司,把秘书请进,读默一封短信,叫电传到温哥华。
“梁聪民先生,谢柏容女士已于七月廿五日下午三时病逝,遗嘱希望其女安琪跟父
亲生活,请复信,以便安排有关事宜,朱云生谨启”。
云生随即于谢家兄弟联络,多年朋友,她与他们也见过好几次。
他们很看重云生,也很客气。
“安琪此刻在我家。”
“这孩子不听话,甚难管教,朱小姐,交给你了。”
言下之意,乃不欲讨还,跟谁都无所谓。
云生为她们母女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再谈数句,便挂了电话,云生兑了张五万元银行本票,派人送去谢家。
那日她照例不知有多少事待办,下班已是六点半,这才记得家中尚有客人,拨电话
回家,佣人答:“她下午一时出去,迄今未返。”
当然不是去上学,云生叹口气。
电传发出去已经超过八小时,那梁聪民却尚未见覆,云生是个办事的人,不禁心中
有气,叫秘书把电话拨到温哥华,“找到此人为止。”
那梁聪民终于来听电话了。
云生沉着气,“梁先生,我心急等你的指示办事。”
梁聪民也很直接,“我需与我妻子商议。”
“你预备几时开口?”
“今晚我才见得到她。”
“别忘记安琪也是你的骨肉,因你的缘故来到这个世界。”
那梁聪民叹口气,“我明白。”
云生的气下了一半,“你有什么困难,不妨同我说。”
“云生,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实不相瞒,我的经济情形并不丰裕,又有两个十岁
与八岁的孩子需要照顾,妻子亦有工作,安琪一来,必定增加负担,还有,大学学费也
是一笔开销,我又听说她功课与人品都不大好,正在头痛。”
云生吁出一口气,无可奈何。
梁聪民说:“她到了我这边,也不会开心。”
云生问:“那么,她该去何处?”
梁聪民无言。
“母亲已经去世,父亲不愿收留,请问她该往何处?”云生的声音越来越大。
秘书听到了,不放心,推门进来看。
那边梁聪民说:“我没说不收留她。”
“那么,你尽快给我一个答复。”
“请你明日同样时间再拨过来。”
云生这才会意他想节省长途电话费,不禁扼腕长叹,扔下电话。
那夜,安琪到清晨才返。
云生在书房看电视喝啤酒,唤她:“进来陪姨说话。”
安琪意外,“你不问我去了哪里?”
“有什么好问,大不了是猪朋狗友家里。”
安琪放下心来,“你与外婆不同。”
云生啼笑皆非,“谢谢你,不敢当,她起码比我大四十年。”
安琪坐下来,叹口气。
“你告了几天假?”
“我打算辍学。”
“是明智之举吗?”
“我无心向学。”
“可找到借口了。”
安琪笑,觉得这阿姨有趣,光是讽刺,不予责骂,那表示,她视她为成人。
云生接着说:“你母亲会伤心。”
安琪看云生一眼,“不,她已不在人世,她已解脱,她已无喜怒哀乐。”
“你知道每个母亲都希望子女成才。”
安琪笑笑,“她一向知道我不是那块材料。”
“你倒好,心甘情愿做庸才。”云生伸个懒腰。
安琪到底年纪轻,有点僵,“我父亲怎么说?”
“明天才有答复。”
“我到了那边,也不会投入,那或许是个温暖的家,但不是我的家,我注定是个没
有家的人。”
云生说:“我会陪你去看过,如果不适合你,我不会勉强你留下。”
安琪忽然转过头来,“云生阿姨,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云生答:“汝母是我好友。”
“可是她已故世。”
“她仍是我好友。”
安琪似有顿悟,多日紧绷年轻的面孔渐渐松弛下来。
世上只要有一个人关怀她,她就不至于放弃。
“你到了那边,要由第十一级读起,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记住了。”
第二天傍晚,云生再一次拨电话给梁聪民。
一开口便问:“答案如何?”
那梁聪民也算爽快,“云生,大家是熟人,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我妻子说不能接纳
安琪。”
“你呢?”
“我现在都听她的,她为这个家付出不少,我不得不尊重她。”
云生忍声吞气,“那么,假使安琪前来寄宿,周末与假期,你们可愿意照顾她?”
梁聪民马上警惕,“谁付昂贵的学费?”
“我。”
“呵,”他松口气,“那没问题,假期来小住几天,可以接受。”
云生嗤一声笑出来,真不能相信梁氏在说的,是他的亲生女儿。
“云生,你尽管耻笑我好了,我实在没有能力。”
“我会尽量替她办入学手续,希望你至少会来接飞机。”
“云生,有钱好办事。”
云生愤慨地挂断电话。
云生送别好友,肿着双眼,与秘书二人一起替安琪找寄宿中学。
云生平日英明神武,找学校却是门外汉,花许多时间,找了大堆资料,还劳驾了加
拿大驻港公署的友人,才得到结论。
秘书大吃一惊,“学费还真不便宜,每月开销等于我整月的薪水。”
“可是供养孩子,总有出身一天,至多五六年便可大学毕业,你试过供奉老人没有?
二三十年那样付出,永无休止,轮到最后,还需一大笔医药费。”
秘书忽然抬起头,“这么说,人生最好一段光景,就是现在了。”
“嗯,要好好享受,一定要叫自己快乐,千万莫伤春悲秋,浪费精神。”
云生替安琪找到学校,在维多利亚,自温哥华去,只有水路,没有陆路,交通不便,
好叫她专心向学,算是一片苦心。
可是安琪失踪了。
她离家一夜不返。
云生焦急莫名,她已与该名性格倔强,脸容俏丽的少女产生了特殊感情。
朱云生是一名事业女性,在办公室十分成功,私生活却空虚莫名,这些日子里,她
不止一次想,安琪要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云生也想过要领养她。
可是又觉得不是时候,稍后吧,稍后尘埃落定,再作进一步打算。
届时,感情基础稳定了,易于说话。
朱云生这一生对公对私都是先付出,有无报酬,实属其次,午夜梦回,深觉自己愚
鲁,不懂占便宜,走捷径,白吃许多苦,感慨万千。
第二晚,云生在公寓中来回踱步,宛如热锅上蚂蚁,正考虑报警,电话铃响了。
是安琪打来的。
“我怕你担心,云生阿姨。”
云生哽咽,“你居然知道我会担心。”
“我不想造成你的负累。”
云生负气道:“我有的是钱,有的是精力,我承担得起。”
“我知道父亲不欢迎我。”
“你太多心了。”
“一年前我已经去信要求他收留我。”
“他怎么说?”
“他从头到尾没有回信给我。”
“所以你不告而别来惩罚我,是不是?反正我们成年人都一般不可靠,一般的坏。”
“不,这不是真的。”
“回来吧,有话面对面说。”
“舅舅他们有无找我。”
“看,安琪,我也没有父母,我也没有舅舅,这并不妨碍我开开心心做人,你又何
必耿耿于怀。”
安琪笑了,“你的意思是,他们已不理我死活。”
“是,现在我是你的监护人,你回不回来呢?”
“老实说,我已无处可去,同学母亲脸色孤寡,并且表示不希望女儿与我来往。”
“活该,还不回来?”
“我就在楼下。”
云生搁下电话,开了门就跑下楼去。
在街角的公众电话亭边看到安琪,云生伸开双臂,她与安琪紧紧拥抱。
安琪失声痛哭。
她们两人在街灯下站立良久。
直至警察过来问:“小姐,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