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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姨看着山下的霓虹灯,有点感慨,“这些年来,不知添增了多少高楼大厦,市容大有改变。”
少女说:“是几百万人好几代的努力建设呢。”
宝姨点点头,“肯定是心血结晶。”
少女神色温柔,“所以我最爱坐在这里看灯色。”
宝姨语气有点惋惜,“不过这一带将完全拆卸,计划盖豪华大厦。”
玉芬诧异,“不是说救火车上不来,不适合重建吗?”
宝姨笑,“利之所在,总有办法,路可以修改。”
玉芬真正惆怅了,“可是我自小到大在这一带玩。”
“你那些小朋友呢?”
“留学的留学,结婚的结婚,早搬走了,已无音讯。”
宝姨端详她的面孔,“你是叫一场病耽搁了吧。”
玉芬低下头,不愿再讲私事,宝姨也不去勉强她,她们静了下来。
忽然听到蟋蟀吗。
这个角落,像是与整个大城市脱节,可是不久将来,推土机会开上来,货车搬运钢筋混凝土,工人开工,不消一年半载,大厦便会盖妥,又是另一番光景。
实姨轻轻说:“没想到你那么年轻都会怀旧。”
玉芬笑一笑,“你呢?”
“我?我年轻时,山下只得一个霓虹灯招牌:英文字母拼出丽的呼声字样,那时,每清早,有人挑了担子到这里卖水豆腐及猪肠粉。”
玉芬颔首,“你是老街坊了。”
“还有小贩卖麦芽糖,捏面粉人……唏,都叫人万分怀念,可是时光一去不复回,”宝姨无奈,“愈是良辰美景愈叫人惆怅。”
玉芬拍一拍宝姨的手。
“我的感触可是太多了?子女都嫌我唠叨,不要理我。”
“不!宝姨,很荣幸认识你。”
“你要是不嫌我,我们每星期约好在这里见面如何?”
“好呀,”玉芬相当踊跃,“可是这里拆卸了又怎么办?”
“届时再算,另找地方好了,总有我们容身之处。”
玉芬总算露出一丝笑。
宝姨握住她的手,怜惜地问:“他们都没有来看你?”
玉芬没有即时回答,过一刻才说:“他们忙得不可开交,家父与新太太已经移了民,把妻儿搁在太平洋另一头,自己来回来回那样跑。”
“忙什么呢?”
“攒钱呀,衣食住行,都要最好的,开销大,怎么放得下生意。”
宝姨无奈,“他们有他们的想法。”
正在这个时候,机伶的玉芬忽然把耳朵竖起来,“噫,有人来了。”
可不是,只听得有两个男子说话的声音,自小路传上来,他们穿着皮靴,走起路来,咯咯咯咯,一听就知道是巡警。
玉芬幽幽地说:“我最讨厌人,我们快走吧。”
宝姨点点头,“适才你看到我,也以为我是人吧。”
“所以吓一大跳呀,幸亏看错了。”
宝姨笑道:“不怕不怕,我不是人,玉芬,今晚到此为止,下星期同样时间再见。”
这时两个结伴的警察巡至榕树之前,其中一个大喝一声:“什么人?”立刻开了电筒照射。
他的拍档笑道:“哪里有人,你眼花了。”
“我明明看见两个人影,一黑一白,一闪而过,你没发觉吗?”拿着电筒的警察一脸疑惑。
“是榕树须在风下飘拂引起幻象吧,好走了,这边没人。”
那警察嘀咕,猛然抬头,看到港口夜景,声线不由得放轻,“你看,夜色多美。”
另一个却不耐烦,“收工啦,走吧。” 沉湎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偷窥》
伍期安这样对心理医生说:“她沉缅写作,一直同我说,只有在创作过程中,她才得到至大满足,还有,世事无常残缺,可是在她的故事里,她永远得心应手,渐渐,她爱上了她一手创造的世界,根本不愿自书房出来。”
医生听毕,露出一丝微笑:“令堂贵庚?”
“中年人了,我不宜透露她的年龄。”
“她是否成名作家?”
“过得去啦,有些人硬是不看小说,连曹雪芹鲁迅的名字都没听过,可是要是喜欢看小说,一定知道她是谁。”
“伍小姐,你担心的是什么呢?”
“家母本来已经退休,可是一年前,她忽然想写一个故事,于是又开始动笔。”
医生说:“人有个精神寄托,实是好事。”
“可是接着工作使她不眠不休,整个人神情恍惚,有时跟她讲话也听不见。”
医生会心微笑:“这叫做投入,你没听过这种情况吗,正如音乐家陶醉在韵律里,画家沉湎在色彩中,是一种很高的境界。”
“是,我知道,只有艺术家与科学家才会那样全面投入,浑忘世事。”
“你应该替令堂高兴。”心理医生忽然感怀身世,“像我,对工作尽责尽力,可是这不是一份令人沉迷的职业。”
伍期安尚不能释疑,“我仍然为家母担心。”
“你可知道她此刻在构思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知道,她打算把过去创作的小说中所有比较重要的角色统统抽出来放在一个新的故事里。”
“啊,”连医生都觉得有趣,“那多好玩。”
“我开头也那么想,可是家母废寝忘餐,形容憔悴,健康大不如前。”
“故事几时脱稿?”
“问题出在这里:她久久未能完成那个故事。”
“平时呢?”
“往日她才思敏捷,长写长有,毫无困难。”
“会不会是年纪渐大,精力不支?”
“有时她非常亢奋,半夜跳起来写,写到天亮,不支沉睡,一而再,再而三,叫人担忧。”
“写了那么久,对写作尚有狂热,令人钦佩。”
“或者,医生,我该把她带到你处,请你开导她一二。”
“不敢当,来谈谈当然可以。伍小姐,我听人说过,一个作家最了解的人物,是他书内主角,并非他家人,一个作家真正生活的天地,在他字里行间,不是真实世界,所以,令堂的态度可能是正常的呢。”
伍期安不禁笑出来,“医生,你太了解了!”
“所以伍小姐,你毋须忧虑。”
伍小姐向医生道谢,告辞而去。
约过了一个星期,这个脸容秀丽、打扮时髦,谈吐斯文的少女又来见医生。
这次,她面色苍白,心情更加沉重。
医生叫她坐下来慢慢说。
“家母曾锁在书房里三两天不出来。”
“是赶写故事结尾吗?”
“不,故事一点进展都没有,终于,今天早上,她打开书房门叫我,对我说:‘期安,他们叫我进去,期安,我要向你道别’。”
医生浑身一凛,随即问:“她的意思是精神完全投入写作吧?”
伍期安答:“开头我也那么想,可是她说:‘不,期安,我要到文字里去与他们聚头,期安,我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已无兴趣生活下去’——”
医生跳起来,“噫,她已有自杀倾向。”
伍期安落下泪来,责怪医生,“我一早知道事情非比寻常,你偏偏不信。”
“你这次为什么不请她一起来?”
“她不肯,她笑我傻。”
医生觉得需要负责,“我立刻到府上走一趟。”
伍期安说:“我有车。”
在途中,她维持缄默,可是心中反覆回忆今晨母亲对她说过的话:“期安,你看这世界多苦闷多讨厌,日复一日,快乐少痛苦多,月复一月,失望多如意少,年复一年,有限温存无限辛酸,我不愿意再自书中出来,我将与我的朋友会面,与他们一齐生活,再见,期安。”
伍期安心情好比热锅上蚂蚁。
好不容易驶到家,她急急下车。
那是一幢漂亮的小洋房,心理医生想,噫,若是单靠稿酬收入而住得这么好,伍小姐的母亲一定是位首席作家。
打开了门,只见室内布置优雅,书房在偏厅侧。伍期安轻轻敲门,
“妈妈,妈妈,请开门。”
没有人应。
伍期安转过头去,问家务助理:“太太有无出去过?”
女佣答:“没有,她一直锁在书房里。”
伍期安取过锁匙,抽出一条,打开了书房门。
那是一间宽敞舒适的书房,大书台的旁边有沙发床,难怪可以三两天不出来,不过书房的主人并不在。
伍期安到附设的浴室看了一下,气急败坏地说:“家母失踪了。”
医生答:“马上报警。”
伍期安连忙拨电话。
忽然医生指著书桌说:“看!”
书桌上有一叠厚厚整齐的原稿,伍期安脱口而出:“她的小说完成了,怎么可能,今早才写了一半。”
她去翻阅原稿,看了一两页,神色怪异,“她进去了,她真的在里边,她在书里与主角谈笑甚欢,”伍期安歇斯底里叫起来:“我母亲走到书里边走了!”
警察到了,医生迎上去,出示身分证明文件,轻轻说:“那少女是我的病人,她受了点刺激,她怀疑母亲失踪,你们查案,我来照顾她。”
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