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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杜翰明的心轻松了,他感到无比喜悦。那一刻,他仿佛看见和煦的春天正在向他走来,灿烂的阳光已铺满大地。面前的土地不再是空旷荒芜,而是泛着绿色的波涛。琴曲在向前发展,他在这琴声里听见了河水的奔流,耕牛的哞叫,春风和麦苗的细语,秋雨和青纱帐的吟唱……
当他终断琴曲,睁开眼睛,恍惚觉得河床里布满了闪烁的星光,就像是浩繁的星河从天而落,那么璀璨,那么明亮……
他使劲儿眨眨眼睛,啊,原来河堤上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正杵着锨镐,神情专注地凝望着他。琴声消失了,他们却还在倾听。杜翰明激动地愣住了,小提琴从他的肩头滑落下来……
顿时,一阵掌声,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骤然响起,杜翰明的眼泪涌出来。在这个时刻,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人们是那么聚精会神地听他拉琴,人们在高喊,杜翰明,再来一个!嗨,再来一段儿吧!他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奢望呢?在人们中间,在劳动者中间,他第一次真正感到了音乐的伟大……
第二十五节
84
一束柔和的灯光放射出无数道耀眼的金丝,喷洒在古老的织布机上。木梭子像条欢畅的鱼儿,在彩色棉线汇成的河流里飞快地往来穿行。灯光也映在秀娥大婶现着笑意的脸上,她正坐在织布机前,俯身向着那条彩色的河,两只灵巧的手娴熟地传递着木梭子,她那对宁静柔和的眼睛随着木梭子一左一右的传递来回闪动着,将希望交织在每一寸经纬之中。织布机咔嗒咔嗒地欢唱着,梭子鱼儿在畅游。她的脚有力地踏着脚蹬子,每踏一下,河流就会变换出一种新的颜色。横在她腰际的卷轴上,已经卷上了一块梦幻般图案的土布。
秀娥大婶今天觉得格外欢喜,村里上河送粮食的人回来,给她捎来了桩桩大伯的口信儿,桩桩大伯说,等这两天忙过去,就带小金来回家看看她。
捎信儿的人告诉秀娥大婶,她的小金来在河上欢实得像个小牛犊子。他整天在干活儿的人堆里跑来跑去,一会儿帮人家拿锨拿镐,一会儿帮人家拉车子,一会儿又跑到大堤上,跟人家一块儿吆喝打夯号子。收了工,小金来还跑前跑后,热心地帮着桩桩大伯给大伙儿开饭。工地上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秀娥大婶听着人家夸奖小金来,心里甜得就像灌了蜜。
她扳着指头一数,上河的爷儿俩已经走了个把月了。这段日子,眼前没了活泼懂事的小金来,屋里屋外就显得空落落的。晴朗的夜空,明晃晃的月亮照着屋门,秀娥大婶孤单单地坐在门前的石凳上。这些年来,院子里的水缸第一次空了,映不出天上的半个月亮,日子就显得更加漫长。秀娥大婶盼着盼着,不知道挖河的队伍哪天才能开回来。
木梭子飞快地游动着,织布机咔嗒咔嗒轻松地唱着,此刻,一向命运多舛的秀娥大婶满心里饱含着喜悦和朦胧的期待。她仰头看看窗外,夜空里,一缕缠绵的白云绕着两颗星星,像是连结着两颗心。唉,桩桩大伯一准儿知道她的牵挂,若不然,咋会托人捎来了信儿呢?
经过了那么多年的煎熬,她觉得自己总算有了新的盼头。明天,也许后天,桩桩大伯就会带着小金来回来看她。她呆呆地想着,恍惚看见屋门咣当一声开了,小金来像一只小羊羔,活灵灵地蹦着跳着,一头拱到她的胸前,抬起他那对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娘——秀娥大婶心里一颤,泪花子像落雨似的洒在刚织出的花土布上。甩了甩头,她仿佛又看见桩桩大伯站在门口,他还是那样一手扶着门框,眼睛瞅着地皮儿踟踟蹰蹰地吭哧了半天,才对她说,金来他娘,河道挖好了,往后咱不怕旱也不怕涝了。你瞧瞧,院子里桃花杏花都开了,梁上的燕子也回来做窝了,叫我说,咱……咱就把家合起来吧。一瞬间,秀娥大婶仿佛真的看到了春天,春花,春水,春天的原野,春天的欢笑……她脸上顿时腾起一片幸福的红光。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秀娥大婶更起劲儿地甩起木梭子,织布机伴着秀娥大婶心里的欢笑,咔嗒咔嗒地响着,仿佛在诉说,仿佛在欢唱。
古老的织布机啊,你曾织过多少人美丽的憧憬,又织过多少人缕缕的哀愁。可今天的千丝万缕,却织进了秀娥大婶崭新的希望。彩色的河啊,你流吧,流吧,秀娥大婶仿佛已在那颤动的波纹里看见了春天……
不知道从哪一刻起,在织布机欢快节奏的间隙,隐隐夹人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声音,就像盛夏的一阵雷雨,被狂风驱赶着从东向西压了过来。这声音惊动了秀娥大婶,她犹疑地停了织布机,屏息静气侧耳倾听,远远地似乎有很多人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渐渐近了,才听出是一片悲痛的哭声。那哭声打破了乡村夜晚的平静,也扰乱了秀娥大婶心中的安宁。
出了啥事儿?
秀娥大婶心里倏然一惊,木梭子失手坠落在地上,啪的一声摔裂了,梭轴上的红棉线立刻散乱成一团。在她模糊的视野中,那团红线恍如一汪漾开的鲜血,惊得她心慌意乱,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那刚刚还泛着喜色的脸刷地变白了。
外面的哭声如暴雨般铺散开来,罩住了整个陶庄,仿佛家家户户都在悲泣。那哭声发自猛然受到重创的心灵深处,汇成了一片呼天抢地的哀嚎,以惊人的凄惨和绝望震撼着秀娥大婶的心。一时间,她像中了魔法似的忘了动,只顾用惊骇的目光紧盯着屋门,强烈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心。
哭声很快临近了,还夹杂着一阵仓皇而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院门猛然被推开了,传来了三梆子失魂落魄的哭叫声,婶子,婶子,出事儿啦……秀娥大婶猛地站起来,耳朵里嗡地一响,血都涌到头上来了,她突然感到一阵虚弱,瘫软地倚在织布机上,浑身颤抖着,惊慌失措地瞪大了眼睛。三梆子跌跌撞憧扑进门来,满脸都是肮脏的泪痕,他身后还跟着一群女人,眼里也都泡满泪水,秀娥大婶急切地扑过去,一把抓住三梆子摇晃着,慌乱地问,三梆子,出了啥事?出啥事儿了,啊?
婶子……三梆子看着秀娥大婶的脸,他的嘴一扁,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哭得那么厉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秀娥大婶使劲儿摇晃着三梆子,急煎煎地叫着,三梆子,出了啥事?你快说,你倒是快说呀!
婶子……三梆子嘶哑着嗓子边哭边说,河上死人啦!
啊?秀娥大婶吓呆了,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谁……谁死了?
三梆子呜呜地哭着,刚说出一句小金来……就被秀娥大婶眼睛里那股疯狂绝望的神情吓住了,后半句话噎在了嗓子里。
秀娥大婶惨白着脸,她的心像被绳子绞起来似的越拧越紧,有个软弱的声音在她心底呻吟般地挣扎着喊,不,不……她的手把三梆子抓得那么紧,指甲都快嵌到他的肉里去了。她虚弱地喘息着,不相信地说,不,不是俺金来,你说,你说呀!
三梆子挥着胳膊拼命地擦眼睛,他哆嗦着嘴唇,泣不成声地说,是……是真的……河上的人都躺倒了,躺了一地。
无声的泪贴着秀娥大婶苍白的面颊缓缓地流下来,带着苦涩涌进嘴角。她的心像被摘走了似的,空得受不了。她忍不住喊着,不,俺不信!我把孩子交给他桩桩大伯了,他会给我领回来。
桩桩大伯——三梆子哭得更痛了,他说,桩桩大伯见小金来没气儿了,疼得他一头撞在桥墩子上,立时就不行了。
啊——一声惨叫从秀娥大婶的胸腔里迸发出来,她甩开搀扶她的女人们,猛一低头,还没等人们醒悟过来,就一头撞在织布机上。古老的织布机轰的一声倒塌了,那些彩色的棉线立刻混乱地绞在一起,鲜血顺着秀娥大婶的额头汩汩地流下来,染红了脚下的泥土。她眼前一黑,崩溃般地摔倒了,昏死过去。
吓慌了的女人们七手八脚把她抬到炕上,一边给她裹伤,一边流着同情的泪水。
陶庄上河的人,除了桩桩大伯和小金来,还有满屯儿的爹,振生,福兴,还有……还有知识青年杜翰明也……
整整一夜,凄惨的哭声笼罩着陶庄。男人们捶胸顿足,握紧了拳头,嗨嗨地砸着树干,砸着土墙,女人们凄凄哀哀地哭念着死去的亲人。为了上河的人不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