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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
那个报道起了大作用,我的问题很快就解决了,工作安排在了卫生局下属的防疫站,“身体状况”没有好转之前,可以不上班,只领工资。我还一次性从卫生局领到了补发工资2360元。入党问题甚至也有解决的可能。蝴蝶和五个孩子的户口也一次性登记了。防疫站站长是谢局长的老婆,姓习,40多岁了,但看上去很年轻,说话和风细雨的。我去报到的时候,她对我很友好,口气里含着几分谨慎,她说:“10年前,你报名去麻风院工作,我就知道,当时我就很佩服你的勇气,这几年你肯定没少吃苦,身体不大好,那就不急着来上班,等病好了再说,这么大一个防疫站,养活你一辈子也没问题。”她的话没一点出格的地方,但是,我心里很难过,羞愧难当,不知不觉就遗下尿来。幸亏我裤裆里垫着小天鹅专门缝的尿布子——外面兜着一层塑料纸,遗了尿,外人看不出来。不过,习站长肯定从我的表情里看到什么了,低头朝我底下快快扫了一眼。我耳朵里嗡嗡嗡地响,习站长继续说着话:“你肯定知道,现在麻风病能看好了,全国的麻风院麻风村都取消了,麻风病的防治工作,归咱们防疫站管,咱们韬河是麻风病高发行区,这方面该做的事情还很多,麻风病的流行学研究还很不够,以后呀,你就继续负责这方面的事情。”
我回家了,我想永远做一个病人,永远让防疫站养着,只领工资,屁事不干,我不想再研究什么麻风病了,我也不想再见习站长。
几天后,习站长带着些礼物来看望我们一家子,家里没点炉子,冷冷清清。她明知故问:“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点炉子?”母亲说:“不冷不冷,孩子们在山里待惯了,热了倒不舒服。”习站长扫了我一眼,我又不行了。因为在家里,我没有垫尿布子,我把裤子和鞋尿湿了,我红着脸躲出去。我蹲完厕所,换了件裤子回来时,习站长正手捧那本《千家诗》,习站长正不停地赞叹着:“实在太漂亮太漂亮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蝴蝶,我家里有几百种蝴蝶标本,都没这么漂亮。”
显然,习站长绝不是一般地喜欢蝴蝶。
“习站长,那一本子都给你吧。”母亲说。
“太好了,太感谢了!”习站长都有些失态了。
“明年春天带我去看看。”习站长睁大眼睛盯着我。
我当然满口答应,甚至有些沾沾自喜。
那一年的春节很快到了,干爸领着我,去给谢局长习站长夫妇拜年,习站长拿出她所有的蝴蝶标本让我们看。标本夹在漂亮的大相册里,用薄薄的塑料纸蒙着。每一种蝴蝶标本底下都注明了蝴蝶的名称、出处、生活习性。习站长一页一页给我们介绍时,显得谨慎极了,用比手指还显得轻柔的镊子轻轻地夹出来,映在离台灯不远不近的地方,给我们说她是某年某月某日在哪儿发现的。文革开始后的这10年是空白。不用我们问,她叹着气说:“文革开始后就不敢搞了,怕人家说我是‘走资派’。”
“杜大夫,等天气好了,咱们借几匹马,约几个人看蝴蝶去!”习站长的表情里有浓浓的孩子气。我没有不爽快答应的道理。
春节过后,韬河县城的春天就从身后的大森林里一步步走来了,春夏之交的一个傍晚,习站长派人送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杜大夫:准备好,明早出发。
当晚,我在小天鹅这边早早就睡了,前半夜睡得很死,鸡叫头遍的时候,突然醒来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点睡意都没了。这时我觉得,心里有些不对劲儿,有那么一丝魂不守舍的滋味。鸡叫二遍的时候,就开始明确地害怕天亮。表面看来,时间是一动不动的,但是,时间明明在流淌,在深深的地方流淌,你盯着它的时候,它是停顿的,你一不留神它就过去一大截。鸡叫三遍的时候,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心一揪一揪的,眼看要碎了,就像一个大财主,明明白白地地预感到天亮后将破产!我杜仲哪是大财主?我怎么可能破产?但是,“要破产”的感觉硬是那么真切,挥之不去。天蒙蒙亮时,我就悄悄穿上衣服出门了,还随手带了本防疫站新发的油墨味很浓的“毛选”第五卷。一出巷子我就闻见了韬河水的味道,我马上知道自己想去哪儿了。来到韬河边,把习站长的纸条扔进河里,把我自己的一张纸条夹进书里,用石头把书压住,就扑嗵一声跳下去了。
自首
杜仲出门时,我睡得正香呢,我还不想醒来,就没理他。天亮后,我一睁眼就看到了床边的钥匙,单单的一把钥匙。我说过,我这间房子的钥匙一直是他一个人拿着,他向来都是拴在裤带上的。他不会随意把钥匙丢下的。
我立即就猜出了几分。
太阳照进院子时,我听见马蹄声进了鸭子巷,接着传来习站长的声音:“杜大夫,准备好了吗?”习站长听说杜仲一大早就出去了,派人到处找。临近中午,有人从韬河边找到了杜仲留下的书和纸条,纸条上是这么两句话:
怪病缠身,只欠一死。
我的死与任何人任何事无关。
我一动不动给杜仲戴够七天孝,然后就去自首了。我身上揣着那份“委托书”,正是杜仲偷回来的那一份。杜仲让我毁掉,我却藏在了褥子底下。我早就知道我会走这一步的。我不可能藏一辈子的,我也不可能有别的出路。
我承认除了刘侦侦我还杀了谭志。当时,公检法正在恢复和重建中,我在看守所待了一年多后,1978年7月5日,新的判决才下来。当年的死刑,倒变成了现在的无期徒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大家替我说情的结果?大牛叔叔,大舅二舅三舅,爸爸妈妈,所有的人都露面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个问题,我当然始终不说实话,我总是淡淡一笑,要么不管,要么就说:“在一个麻风村里活下来的。”
我问:“怎么不说三条人命了?”
小天鹅一愣,答:“其实,三条人命都不止。”
我问:“为什么这么说?”
她答:“其实,杜仲也算是我杀的。”
我说:“他明明是自杀。”
她答:“是我连累的,如果没我,他不会是这个下场。”
这个话题很难再说下去。
我问:“狱中的生活怎么样?”
她答:“挺好的,我还给大家教秦腔呢,有很多徒弟!”
我问:“大雪他们常来看你吗?”
她答:“很少来。”
我问:“听说,小雨现在也红了,名叫八岁红?”
她说:“是大牛叔叔给起的名字。”
我问:“大牛叔叔知道她是你的女儿吗?”
她说:“应该——不知道。”
我问:“杜仲临死前,没向你说过什么吗?”
她说:“没有,能说什么呢!”
我问:“你知道他自杀了时,怎么想的?”
她说:“我想,他把植眉的事忘了!”
我问:“你一直在等他植眉吗?”
她说:“是呀,他应该说话算数。”
我问:“当时麻风病的所有症状都消失了?”
她说:“差不多吧!”
我问:“有后遗症吗?比如疼和痒?”
她说:“还是不知道疼和痒,割一刀都不疼,满身虱子都不痒。”
我问:“心理感觉呢?比如伤心和难过?”
她说:“这个,还是有一点。”
说完这句话,她不经意地蹙蹙眉。
我问:“监狱允许你画眉?”
她说:“一开始不让,我就闹,后来同意了。”
我问:“你怎么闹?”
她说:“你看,我这个指头。”
我这才发现,她左手没有食指。
我问:“指头怎么了?”
她说:“我本来打算剁掉的,找不到工具,我就把指头夹在门缝里,硬硬把骨头挤碎了,后来送到医院,连皮带肉切掉了。”
我禁不住呲牙“哎呀”了一声。
她说:“其实,对我来说,小菜一碟。”
我问:“为什么?”
她说:“就算是把骨头挤碎了,我也没觉得有多疼。”
我问:“仅仅为了画眉?”
她说:“要不然,能吓死人!”
我着意看了她一眼。她始终围着一条黑头巾,并且拉得很低。眉毛明显是画的,眉梢微微翘了上去,让人想起李慧娘这些戏曲人物。那些年,社会上的女子还不时兴化妆,因而,和习见的不事雕琢的眉毛比起来,她的眉毛便有一种与时代气息微微相左的美感。加上一些半遮半掩的病容,加上一些与病容和身份暗暗关联的灰色气质,以及一些若有若无的呆气,总体看来,她实在是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美女了。
湿葵花
我和杜仲最后的谈话,是在一大片蝶舞蜂飞的葵花地里。葵花还没长大,鹅黄色的细小花蕾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