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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县城时,只剩下他和三姐四姐了。他总觉得,大姐杜琴和二姐杜梅没一起回县城,另有原因,而惟独不能说:杜琴和杜梅死了。
几个月后,父亲和母亲都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当时站在两个康拜因中间的幸亏是姐姐杜琴和杜梅,而不是弟弟杜仲。父亲和母亲的意思不言自明。他听了之后,立即感到全身发冷。冷是从脑门开始的。一开始像是脑门上被贴上了一块湿湿的泥巴,冷意在脑门上停顿片刻之后,渐渐深入,带着细细的响声,延伸到全身。对父母厚此薄彼的意思,他毫不领情,甚至很反感,他还不得不顺着他们的假设想像自己当时真的站在康拜因中间,那么自己也会很多年不回家,自己的名字也会渐渐被人忘干净。
他觉得,死后面的事情,比死更可怕。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死,加上对死的遗忘,才算是一个完整的死亡。真正的死亡,是在漫长的时间内发生的,杜琴和杜梅死了,彩云死了,人们对他们的记忆在一段时间内渐渐死去,一点一点死去,直到形成一个事实:杜琴和杜梅就像压根没存在过,彩云也像是压根没存在过。
真正的死亡原来是死亡之后发生的。
那种慢慢遗忘的过程,更像死。
杜琴和杜梅死了,接着这两个名字也死了。一开始家里人就像怕踩着地雷一样,避免提起这两个名字,后来这两个名字就自然地被淡忘了,就像根本没存在过一样,终于,这两个名字也死掉了。相同的情况发生在另一边,舅舅家那边,隔了很多年,他和两个姐姐又去了,他还特别去过彩云家,彩云的奶奶,那个80多岁的老太太还活着,还能拣起落在房檐底下的一粒糜子,而彩云不在了,找不到她的半点痕迹,没人提起她,人人都在说说笑笑,阳光依然像多年前一样,均匀地洒在每个人的脸上。
想死(4)
彩云的奶奶,骂家里的猪或狗时,总是那句话:“死去的!我把你死去的!”他不知道她以前是怎么骂人骂猪狗的,反正,现在他有个发现,她总是那么骂人的,而且充满无心的含着霉味的恶意,显然,在她心里死是最好的咒语。
他就再也不敢去彩云家了,他悄悄问过舅舅,彩云的坟在哪儿?舅舅说,小孩子死了,是不要坟的,用席子一卷,扔在山沟沟里就行了。当时,被康拜因挤成肉饼的彩云和两个姐姐是一同被扔掉的。舅舅还指给他看,是哪条沟。舅舅说,那条沟的名字叫死娃娃沟,村里的任何一个孩子死了,都是扔在死娃娃沟里的。当晚就被野狼野狗吃净了。他再也不敢接近那条山沟了。他实在想不通,一个孩子的死和一个大人的死有啥不同?以至于大人死了要轰轰烈烈地入土安葬,孩子死了却只是草草扔掉了事!
他记得当时他脑筋里闪过一个念头 :千万不要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死了!问题是,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是生根了,顽固地保留在意识里,一个阶段内它一不小心就会闪现出来,而且转化成一个实实在在的心病。
在大约半年的时间里,他觉得死亡离他只有半米远,走路时每一次出脚,脚尖总有一种特别清晰的感觉,像是踢着了一样东西,一个软绵绵灰蒙蒙像棉花一样蓬松的东西,两个脚尖总是轮番踢着它,每次踢完后,它立刻就会借着你的力量跳开,等着你再一次踢它。就像一个永远也踢不远的垃圾袋。有那么几次,他不得不蹲在路边默默流泪,死亡也和他一样,一声不吭,蹲在半米之外。他只要站起来行走,它就重新像先前那样挡在他前面,在他的左脚和右脚之间荡来荡去。骑车子时也一样,它总是不轻不重地抱着前轮子,相互摩擦着,发出的声音。
有一次,他几乎死掉了。他骑车子横穿马路,一辆大卡车正从侧面开过来,眼前突然一黑,一道锋利的黑影横着切过去时,他相信自己已经身首异处,脖子上留下了利刃切过时的微疼,只是微疼,但更像是痒,微微的不乏舒服的痒。他心里甚至在感叹,好了,狗日的,它终于下决心了,终于不再捉弄他了。但是,他没有死,他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整个人还骑在车子上,脚踩在路上,车把歪在脚边,10米之外,大卡车停在路边,司机正阴着脸向他走来,一把抓住他脖子底下,像抓走一只鸡一样一声不吭地扯过去,到了车边,指着车厢下方,粗声吼叫:“狗日的你看,要不是这儿有挡板,你死定了,他妈的,你活够了,老子还没呢!”挨了结结实实的两巴掌,又一脚之后,他摇摇晃晃回到车子旁边,扶起车子,把歪在一边的前轱辘夹在裤裆里,拧端车把后,骑着回了家。家里人以为他被人欺负了,怎么问他都不说出实情,只是笑,狂笑,然后把家里人都赶开,一个人美美地睡了一觉。
23年的生命,其实不算短,经历了不少事情,又一想,其实自己更像一个老人,一个只差一死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晚上,把自己的一生这样想一遍,也是必要的。我对半米之外,像狗一样蹲着的死神说:“小子,你赢了,我斗不过你,我不斗了。”可是,我的话刚说完,黛玉就冲着下湾的方向乱咬起来。我听见了脚步声,我问:“谁?”对方答:“我是万福,是老苏派我来的。”我又问:“有啥事?”万福答:“小天鹅把一星期的药全吃了。”我一听,眼泪哗哗哗流出来,心想她动作比我还快。
一星期的药 (1)
我回到院子,问:“谁跟我下去?”谭志答:“杜院长,一个杀人犯,死就死了,睡觉吧。”我把目光移向吴鹤声,他装作没看见,另几个人也都低头不语。我心里很急,但表面上我又显得漫不经心,还装模作样地坐下来犹豫了一会儿。万福在院子外面喊:“杜院长,我先走了。”我这才背上药箱,提上马灯,跟出去了。
我狠狠地甩上院门,还踩了乱咬一气的黛玉一脚,在黛玉夸张的嘶叫声中,我跟着万福向下湾走去。我只能“跟着”万福,因为,他怕没穿隔离服的我靠近他,我跑他也跑,我走他也走。“万福你等等我,我不怕传染。”我喊,他回了一下头,说:“你不怕我怕。”我说:“我是大夫,我知道没事。”他还是走得很快,就怕我追上。我恶作剧地追了他几步,他吓得一下子滑倒在路旁的水沟里,我要拉他,他死活不肯,我心里牵挂着顾婷娥,只好继续赶路,这次我走在了他前面,只听见后面吧唧吧唧地响。
顾婷娥躺在炕上,唇色青紫,呼吸微弱,而且瞳孔明显缩小,一看就是典型的中毒症状。我急忙把她的身子翻过来,抱在怀里,用膝盖顶住她腹部,把手指塞进她的喉咙,压住舌根,让她吐,同时布置人快去药房取高锰酸钾,去厨房煮绿豆汤。我反复把1∶2000的高锰酸钾溶液灌进她肚子,再反复用手指或鸡毛刺激她的喉咙,让她吐,直到她吐出来的都是清水,我累了一身汗,身上也让她吐得一蹋糊涂,这才看到,她脸色和唇色终于转过来了,呼吸也有力了,想起一个准备自杀的人,却救活了另一个自杀的人,真让我不可思议。
待我出来一看,所有的麻风病人都等候在院子里,站成一片,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吓了一跳。“快给杜院长跪下!”我听出这是苏四十的声音,果然,所有的人都跪下了,黑鸦鸦跪了一地。我大受感动,激动地说:“你们快起来,快起来。”可是没一个人起来,苏四十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杜院长,我们从来没见过对麻风病人这么好的大夫!”我一听这话,真有些热血沸腾,我把自己打算自杀的事情完全忘了。我临时有了一个主意,而且当场宣布:“我是专门学了麻风的,我比你们更了解麻风病,麻风病没那么可怕,麻风病并不是一碰就传染!发现麻风杆菌的挪威人,名叫汉森,他将活的麻风杆菌注射进自己体内做试验,结果并没有感染。就算这样,很多人还是表示怀疑,于是汉森又说服他的岳父配合他再做相同的试验,同样没有传染。其实,汉森的岳父是为了验证女婿的失败才答应接种麻风杆菌的。接下来,数十名大夫和一些囚犯也自愿做了相同的试验,结果如何呢?结果还是,无一人被传染!和汉森相比,我们差得太远了,我认为,今天伏主任革我们的命造我们的反,是完全正确的,这场革命来得不是太早而是太迟了,伏主任,我感谢你!”
这时,一个大个子从东面的黑影里出来了,是伏朝阳。他站在灯光和黑影的连接处,说:“杜院长,你有这样的认识,我很高兴,这充分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