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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管事,在浅水里淹不死你的。”叶善真是好气又好笑。
张管事被人提醒这才定下神来,低头一看,吃水仅到胸口,原来是虚惊一场。
淌着齐胸的河水,湿淋淋地狼狈爬上船头,叶善命人搀他进舱,赶紧更换干净的衣服。
“张管事是怎么掉下去的?”
“今天的风倒挺大的。”
“我们都好端端的,他那重量恐怕龙卷风来都刮不动。”
“可能是太胖了,没能站稳。”
这是最切近实际的答案,于是张管事的落水被解释成不慎失足,众人也就这般接受。
叶善旋身深深地看了何玉一眼,他能瞒过天下人,怎么瞒得了朝夕相处的枕边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冷如沉水,折射出来的却是恶谑的光彩。
何玉发现了叶善对他的注视,迎上眸光,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过无声的语言。
是你?
不错。
为什么?
他不该引你来……
原来如此……
不再理睬何玉转为漆幽的眼神,叶善自顾自踏入晴歌舫。
凤箫信口无腔亦有韵,琵琶铮铮冰泉咽幽鸣,百音齐奏朝凤曲,别有铿锵出新裁。
听红楼歌啭,观翠袖翩跹,丽色纷呈,妙胜诸天魔舞。
当她们得知居中高坐的年少公子是何等显耀身份时,禁不住一个个美目流波、含情顾盼。
南方最具财势的阀主,操纵江南的实质统治者,只手掌控半壁河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叶府歇业一天,江南顿陷水深火热。
恩泽江南的并非是朝廷的荣荫,叶府支撑起江南的繁荣稳定,无数人仰其鼻息赖以延存,无数人因其一句话而定论生死。
况他英姿俊朗,尊贵如玉,单撇开他的身份就足以令人倾慕不已。
“我专程而至,洛仙人呢?”叶善若不经意地问道。
“洛仙马上就来。”有人蹲身启道。
正说话间,几名秀婢拥出个淡雅清丽的女子,有道是“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娥眉朝至尊”,当年虢国夫人的风采亦不过如此。
深深裣衽,那股我见犹怜的气韵委实扣人心弦。
“洛仙姑娘?”叶善放柔声音道。
“贱妾正是洛仙。”细语低徊,清脆娇音犹如黄莺出谷、乳燕归巢。
“以前我曾上过晴歌舫,聆听过姑娘的仙曲妙音……”
洛仙闻言,抬起俏灵灵的水眸,诧异地上下打量起叶善。
这般俊伟人物见过了便不会忘怀,似乎在哪厢见过?
“当时好几个人中由朋友做东,我是来凑热闹的,难怪洛仙姑娘把我疏忽了。”
“是洛仙愚拙,当初怠慢了贵人。”洛仙仿有满腹心事,淡淡言罢,又垂下粉颈。
“姑娘的绕梁之音我无时霍忘,今日请再为我歌一曲。”叶善兴致很浓地邀道。
“这几日贱妾偶感风寒,不能唱曲娱宾,请叶公子多多包涵。”语气虽然婉转,推托之意甚坚。
“哦?”叶善瞟了一眼洛仙冷淡的面容,“洛仙姑娘既然玉体不适,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
叶善的好说话出乎洛仙意料之外,反令她一怔。
“不如让我来猜上一猜好吗?”叶善的唇畔浮起极浅的笑纹,“洛仙姑娘的拒唱亦是拒客之意,真是玉体违和吗?不、不……是我晚来一步,芳心早有情钟!”
洛仙娇躯陡震,不置信地瞧向叶善,感觉到他那两道清亮的目光似乎能看穿她的心思底蕴,不由心生暗凛。
其实这并不难猜,洛仙身负当代红歌伎之盛名,裙下逐臣车载斗量,自是心高气傲,不把一般凡夫俗子放在眼里,偏生她是多愁善感的瘦怯弱质,一旦动了怜才爱貌之心,最易病犯相思。
叶善见惯世面,要猜中小儿女的点捻心思,简直易如翻掌。
“洛仙姑娘有了闭门谢客之意,我也不好厚颜多留。”
从位中站起,从容神色难以察出他的不悦,回头看了侍立身后的何玉一眼,见他面有喜色,方在眼中透露一点真性情。
叶善正欲出舱,船身猛地被其他般只撞上,顿时失控地晃动起来,尖叫四起,东西凌乱摔了一地,几乎全部人都踉跄地滚倒在地。
唯有何玉声色不动,不受丝毫震荡的影响,直挺的身躯稳如磐石,适时出手一托叶善后腰,不致使他狼狈地加入地上的那一堆混乱。
河面上遥遥传来清雅的声音:“在晴歌舫上的是叶世兄吗?”
这声音听在耳里颇觉耳熟,听那来人的口气似乎是个熟人,叶善这才有心思擦一下惊出的冷汗。
“小弟薛晔——”舱外又传来这么一声。
淡忘的记忆被倏然提醒,叶善恍然大悟,果断挥开何玉的大手,即刻对身边刚爬起的人吩咐道:“去请薛大人进来。”
功夫不大,一名白衣男子踏入舱中。
端整细致的容貌原应更胜叶善几分,可惜一道丑陋疤痕将整张脸的完美破坏殆尽,让人见了虽不致感到悚目惊心,却将他属于纤秀的俊雅柔和一扫而空。
“叶世兄好多年不见了。”那名白衣男子一见面,就向叶善拱手道,骞然瞥见舱内一团乱糟糟,不禁歉意地笑笑。“小弟是坐官船来了,忘了嘱咐他们一声,反令叶世兄受惊了。”
“好说好说,薛大人一向安好吗?”叶善不介为意,世故的脸上微透真挚的诚恳。
这位被叶善称为“薛大人”的白衣男子,便是名噪京华的“宠儿”薛晔,自他六岁时被当时尚为皇太子的当今圣上留住宫中,一直是由当今圣上抚养成人的。
“原来洛仙也在。”薛晔一眼瞧见杂在人群中的洛仙,微然颔首示意。
“薛公子……”洛仙声若蚊蚋,羞赧地红染两颊。
“薛大人也认识洛仙姑娘吗?”叶善心中一动,问道。
“前几日我曾至晴歌舫听过一曲。”薛晔不疑有它,如实告之。
叶善心里哪还有不清楚的,单观洛仙看到薛晔的异样神情,即知她托病的缘故。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空负了佳人一片痴情,叶善暗暗好笑。
“我听说你到了金陵,去找你时扑个空,底下人说你来了晴歌舫,所以我就随后赶来。”
“此处说话多有不便,我们回去再说吧。”叶善说这句话的用意是在证实自己的猜测。
“叶公子……”洛仙果不其然地开口了,“你不是专程来听贱妾的歌吗?就请你与薛公子暂且宽坐,贱妾愿献歌一曲,以助雅兴。”柔柔的目光含情春水般凝睇薛晔脸庞。
“公务在身,叶世兄我与你改日再来吧。”薛晔心有旁鹜,无法领会洛仙的盛情。
洛仙娇靥一黯,叶善旁观者清,劝道:“既然来了就听听吧。”
“可是……”薛晔欲待再言。
“看我薄面上吧。”叶善拦下他的去意。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袅袅的歌声,吐出缕缕情丝,一斛柔肠诉付曲中,不知可有闻弦歌而知雅意的怜香人?
“好、好……”叶善附和地拍拍手掌,注意到洛仙的一双俏目尽往薛晔身上偷觑。
“前些时日听说京里要下来一位钦差大人,我想薛大人就是那位代天巡狩吧?”
“我来江南公务倒在其次,主要是为了遥儿。”
“咦,有遥殿下的消息了?”听到此处,叶善神色颇见震动。
“听说有人在江南见过她出现,因此我才会赶来江南寻找她。”薛晔的神情忽现挹郁,落落寡欢的愁容难以排遣,“三年了,不论是皇上还是我派出无数人寻访,仍是找不到她的下落,犹如石沉大海,一点消息也得不到,即使她平安无事,也该让我们得知呀。”
“当初她这么做也是为了成全你。”叶善就事论事,希望能开导薛晔。
“她已经帮了我许多次了,她为了我女扮男装十六年,为了我与皇上父女反目,又为了我远走他乡,是我辜负了她……”惆怅涌上心头,薛晔自觉亏欠她良多。
“她是你的妻子,而你却心中另有所爱,凭她的身份立场,你教她如何自处?她拼命在躲避你们并非没有原因的。”
叶善虽远在江南,京中诸事也不时颇有耳闻,此类深宫秘辛他获悉的比民间偶传的风言风语更加有底细。
“我知道、我知道……倘若我能早点明白自己爱的人是谁,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如今是我害了她一生……”
剪不断,理还乱,一个情字纠缠两代三人,若是当年他不曾……若真是不曾,他又怎会领悟到自己的真正所爱呢?注定要负了一个,他终于是负了她。
“我会竭叶家之所能全力帮你找寻遥殿下的。”
这种事上并没有谁是绝对的对、谁是绝对的错,只有当事人心里最清楚,叶善身为外人,不好过分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