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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的梦(短篇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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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良在多伦多举行婚礼,不知恁地,观礼那一日,我忐忑不安。 

我想起了江映珠。 

假如我没有某年除夕当着少良的睑与她吵起来,新娘,会不会是她? 

我把少良拉到一角,与他说起这件事。 

“谁,你说谁?” 

“江映珠。” 

“呵她,我们才认识几个月就订的婚,作不得准,事后发觉性格上有很大的矛盾,于是同意分手,老友,同你有什么关系?我早就把那夜的事浑忘了。” 

他说完便撇下我去招呼其他朋友。 

随后,他带着新婚妻子到香港发展事业,开头,还有书信来往,一两年之后,变成一年一度圣诞卡。 

可是,没想到我会再次见到江映珠,那个在年轻的我口中,该捱一顿揍的女郎。 

她没把我认出来。 

我却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是谁。 

没有人会忘记那样的大眼睛。 

朋友介绍:“映珠博士,于子中医生。” 

她与我握手,样子一点也不凶。 

我真想马上与她说:“你好吗,这些年来,我时时想起你,你有对象没有,你还怪我吗?” 

我当然没出声。 

那一夜,她也穿着大红大衣。 

我小心翼翼伺候她,坐她身边,像是赎罪。 

最后,还坚持送她回家。 

过两日,特意找到我们共同的朋友,打听她的事。 

朋友笑,“你打算去马?” 

“我?噢,呵,呀。” 

“她独身,是内子远房表妹,没有固定男友,样子标致,学识一流,廿五岁拿博士文凭的女孩不多吧,要追直追。” 

“她有没有订过婚?” 

朋友一怔,“没听她提过,重要吗?” 

“不,当然不重要。” 

忘了,还是视为奇耻大辱,不愿再提? 

其实在过去数年间,我时时想起她,对她印象深刻。 

满以为她捱了一顿骂,也会记得我,但是没有,我制造气氛的手段还不算厉害。 

“这是她的电话号码与工作地点。” 

“谢谢。” 

我考虑了一天,终于在下班时分,拨电话给她。 

我直率地说:“江博士,我叫于子中,你还记得我吗?我想约你出来喝杯茶,多么不幸,许多有趣的约会都要以这种乏味的电话作为前奏。” 

她笑,“什么时候.。” 

我看看手表,“半小时后我过来接你如何?” 

“今日下雪。” 

“我知道。”交通会挤逼。 

所以我没有开车在城里兜兜转转,我步行到她那里,接到她,再与她经过地下商场去喝啤酒。 

她见到我,报以我和煦的微笑。 

没有记忆。 

我们开始无聊的闲谈,不幸所有男女都得经过这个俗套。 

“为什么不回家?”我问。 

“你呢?” 

我答:“我的家在这里,父母经已过世,香港只余兄嫂,距离越远越是客气。” 

“有无想过回去发展?” 

“没有,我选择比较宁静的生活。” 

她点点头。 

“你博士修什么?” 

“化学。” 

“啊。” 

“我们一组人正研究碳原子的第三种基本形态。”顶尖科学,回港并无发展机会。 

我拍拍额角,“我听说过,那叫圆球封闭原子组合,对医学有帮助,它可以制成新心脏科药物。” 

江映珠笑,“正确。” 

“做那样的研究,会不会寂寞?” 

“不会比专职做家庭主妇更寂寥吧。”她微笑。 

“婚后,你会继续事业?”我问得相当冒昧。 

她一怔,随即答:“当然,我认识事业在先。” 

呀,所以王少良的父母不喜欢她。 

“况且,”她说:“双份收入胜一份吧。” 

可是这样的拍档对我来说,绝对是一项资产。 

她看到我脸上赞许的神色,嫣然一笑。 

我看看表,“肚子饿不饿?” 

“呵,实验室同事今晚请客。” 

“那么,明天。” 

“明天我到华盛顿开会。” 

我把脸挂下来,“你看,约会事业女性多艰难。” 

她笑,“一回来我立即致电阁下。” 

“一回来是几时?” 

“两天。” 

“自今天起计?” 

“今天已算过去了。” 

“好,明天星期五,你星期天会回来,我最迟应在礼拜一接你电话。” 

她大笑。 

我们旋即分手。 

我独自返冢。 

大学毕业后我已搬过好几次家,好些旧家具已经丢掉换新,只剩一张斑驳的旧书桌仍然在书房中占着重要的地泣。 

吐吐听见锁匙声轻轻走出来。 

它早已长大,且并非善男信女,见到陌生人喉头不住呜呜作声,表情可怖,万圣节家长不准孩子到我家讨糖,害我买了成打成打的糖果饼干发不了市。 

“来,吐吐。” 

它走过来招呼。 

王少良把它送给我之后甚少提及,开头还在圣诞卡上提一句“吐吐可好”,最近这几年,已把吐吐丢在脑后。 

“来,吐吐,我们是两颗寂寞的心。” 

吐吐呜呜作声。 

王少良一日有了孩子,更会浑忘这头爱犬。 

我一直等江博士的电话。 

星期一,她影踪全无。 

到了星期二清晨五时,醒了,就再难入睡。 

世上充满吊儿郎当,讲了话不算数的人,江映珠博士会不会是其中之一? 

清晨思维特别清晰。 

忽然之间,我向自己坦白,于子中,干脆承认吧,当年除夕,你一见江映珠就为她深深吸引。 

只不过她是别人的未婚妻,只不过她当时的表现奇差,你才没有进一步表示,现在,现在情形不同了,现在大家都已经比较成熟。 

现在,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星期二我自上午等到傍晚,黄昏比较紧张,那是她下班的时分,无论如何,应该抽空拨个电话给我。 

到了下午六时,我开始灰心,她出差之后,已经忘记我这个人了。 

江映珠同王少良一样,记性奇差。 

我等到晚上八时,内心忐忑,完全似恋爱中人,然后,电话铃声响了。 

我浑身松弛下来,像得救一样。 

“于子中?我是江映珠,你忘记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忘记向你要,电话簿里又没有登记,结果要劳驾朋友。” 

我只会在电话另一头傻笑。 

“我到府上来如何?” 

我还没来得及作任何表示,她已经说:“我先去买些炸鱼薯条。” 

“我有啤酒,加半打炸蚝。” 

“是。”她爽快地挂线。 

我身上每一个细胞都重新活转来。 

可怜,这分明就是恋爱了。 

我怔怔地想,这是几时开始的事? 

我半掩着门等她,寒风飕飕自门缝钻进,我吃尽了西北风,吐吐不悦地满屋游走。 

幸亏不到半小时,她就到了。 

她穿着红大衣,下雪了,雪花沾在她肩膀上。 

“请进来。” 

“嘘,好冷。” 

吐吐对牢她呜呜声。 

她看牢它,“好丑好凶的狗。” 

“到这边坐,且暖和暖和。” 

我开一罐啤酒,斟进玻璃杯。 

“别给我太多,一则要驾车,二则要上班。” 

我听了温和地说:“你这呆子,今日是除夕,明天是新年,谁同你上班。” 

江博士呆住,“除夕,”她喃喃道:“我竟忘了。” 

“整个实验室的人都不记得?” 

“我独自关在房内死做,难怪出来时人人都已走光了。”她耸耸肩。 

吐吐缓缓走近,露齿,表情狰狞。 

江映珠忽然放下酒杯,“等一等,我在何处见过这只狗?” 

我心打一个突。 

糟糕,我怎么没想到这个纰漏? 

“这只沙皮左耳上有一搭黑记,我曾经见过这样的一只狗,嗯,在何时,在何处?” 

正在此时,吐吐忽然发难,作势欲扑。 

我不得不喝止:“吐吐,不!” 

它马上伏在地毯上,吐吐是只好狗。 

太迟了,江映珠已经抬起寒星般双眼。 

“吐吐!我当然认识它,不过,你又是谁?于子中,现在我觉得你挺面善的。” 

“我——” 

“啊,我想起来了,也是除夕,也是吐吐,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 

映珠霍一声站起来,瞪看我。 

我预备接受惩罚,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我在王少良家见过你!” 

“不,映珠,那是我的家。” 

她冷笑,“你无故把我骂一顿。” 

“的确是我有失风度,我向你郑重道歉。” 

“但凡女子不听话,就得捱一顿揍?” 

“对不起,我当年少不更事。” 

“这样年轻,如此学养都救不了你,你是一只沙文猪。” 

“我都改过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取过大衣,再次在除夕夜怒气冲冲离开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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