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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的杜丘亡命曲,也会跟别人侃两句现从书上趸来的丰田管理经验,却还骑着
辆东方红牌的自行车在中国街头徘徊。我的自行车是六九年买的,骑到八九年出
国前,吱吱嘎嘎的,不上锁也没人要,反而尝到了用旧车的甜头。如今在美国接
着尝。小灰驴子不怕被人偷三摸四不说,换牌照、办保险也便宜。买新车的都办
全保险,你撞了别人,别人撞了你,甚至你自己撞了你自己,保险公司都管。咱
小灰驴子别说不屑于办全保险,想办人家也不给办。您没瞧瞧您多大岁数了?
小灰驴子归顺后,先是用它学车。学车的人手都重,尤其我这种笨人。换挡时,
大爪子把变速杆掰得咔啦咔啦不是个动静。脚丫子也没准儿,油门和离合器总是
配合不好,把车弄得一窜一窜的,活像尥蹶子的小毛驴。我心疼得要命,埋怨自
己太废物,让这哑巴牲口活遭罪。过了几天,说不上是我的本事大了呢,还是它
已逐渐适应了我,反正不论路考、购货还是去图书馆,小灰驴子总是咪儿咪儿的,
让到哪儿就到哪儿,表现十分积极,正经过了一阵省心日子。
谁曾想,第一次开长途,关键时刻,这家伙就露了怯。那是去大雾山国家公
园。在号称蓝岭的著名旅游山道,我正心旷神怡地比较中西风景文化之异同呢,
突然脚下的感觉就不对了劲儿,离合器踏板软绵绵的,一点弹力没有,干脆就挂
不上挡了,只好将将巴巴停下。揭开前盖,懵懵懂懂找了半天,发现液压系统的
油不知从什么机关暗道逃之夭夭。游兴顿时也逃之夭夭。徒步到附近一个加油站
买了点液压用油,灌一点,开一程,再灌一点,再开一程,提心吊胆捱到家。
还有一天晚上更惊险。从机场接一个波士顿的中国学者来讲演,跑到高速公
路上,一下子就没了电。马达停转,车灯瞎火,就连紧急信号灯也不闪。整个一
个黑暗深渊的感觉。后面的车纷纷急刹车,愤怒地按喇叭,并像躲坟包一样绕过
我们。总这么停着迟早会被搂不住闸的家伙撞个粉身碎骨。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靠边站呗!红着脸动员学者下去推车,好歹蹭到路边,等巡逻警车救援。眼望着
一辆辆大灯贼亮、时速百公里以上的车呼啸而过,心里阵阵发毛。学者喘吁吁,
颤微微:你、你,太不尊重,生命价值。
从此不敢不尊重。忍痛到修车场给小灰驴子认真诊断,补肝换胆养心肺,着
实折腾了好几天。眼瞅着一张张绿钞票刷刷飞进人家的腰包,几乎悔青了肠子,
痛恨自己的预见力太不够层次。想当年,咱也在机械厂——全国一流的大机械厂
熏陶过。可惜干的是宣传科,装了一肚子三揭四批五不要,七讲八议九提高,提
得再高老美的认识也上不去。老美修车,刨去零件费,每小时净要你三四十元工
钱,是咱旅美学人洗盘子擦地板的五六倍。假如当初在维修车间学两手,今天也
就不必跟亨利师傅乔治工头什么的打交道了。除非他们找我请教技术。
维修后,小灰驴子勉强又能颠儿了。我却不敢掉以轻心。特意给沈阳家里写
信,要一本如何保养汽车的书。不久,书航空寄来,一看就乐了:是五十年代出
版的解放牌卡车性能回答,只好本着艺多不压身的精神浏览了一遍。父亲来信问,
书管用吗?我忙回信说很解喝,内心禁不住感叹家里搜寻古典文献的苦心,但对
小车保养常识还是茫然。多亏小灰驴子体格软弱,今儿个这疼,明儿个那疼,我
总得领着它看病。久病成医,咱也就懂一点儿车辆的养生之道了。冷天起动时,
咱多暖一会儿引擎;热天离车时,不忘在前窗下苫一块遮阳的硬纸板儿。不论远
道近道,机油、刹车油、冷却液,瓶瓶罐罐备个周全,好像老年人外出,随身携
带急救盒或药壶一样。
茶余饭后,朋友们议论到我的车,都爱说,行啊,不错了。那口吻,挺像在
安慰癌症患者的家属。
不蒸馒头争口气。经过一段调养,小灰驴子不仅不太闹病了,而且成为最能
干的车。咱国学人不打怵搬家,听说哪儿房租便宜了,便人心思动,不搬白不搬。
公寓附近的垃圾箱那儿,常见不爱艰苦朴素的洋学生遗弃的大件儿,铁床架,旧
沙发,完好无缺,不捡白不捡。大家的车个个有模有样,拉上情人兜风嗖嗖的,
再装个吉它、渔竿、网球拍也般配。就是不能拉大件。于是想到了小灰驴子。小
灰驴子前头和一般轿车差不多,不同的是尾部方方正正可以大揭盖儿,车身顶部
还有货架,是五门两排座的“维根”(Wagon ),既拉人,又载货,箱箱柜柜的
都能塞进去。车顶划上绳子,还能摞两个席梦思大床垫。
小灰驴子有求必应,任劳任怨,市内搬家不消说,就连跨市迁徙它也一马当
先,披挂登程。慢慢的,就建立了威信。留学生圈里有谁想买旧车了,大家就举
小灰驴子的例子:买车就得买这样的。小灰驴子的美号也传播开来,一个访问学
者的女儿,七岁,一见我的车就大声呼唤:小灰驴儿!小灰驴儿!嗓音亲亲的,
甜甜的。
看到这儿,谁要以为小灰驴子只是干粗活的命,那就太冤枉它了。事实上,
这伙计正经拉过一些国际知名的作家、艺术家、理论家呢。只不过它只是埋头走
路,从不媚尊欺卑罢了。一次,北京上海的两个大学教授来这里开会,由我负责
接送。见面我说:“对不起二位了坐这个旧车。”教授说,是汽车就好,再说看
上去也不旧啊。我和小灰驴子都感动,车跑得比钓鱼台拉国宾的还溜,硬是达到
了拐弯不晃身,刹闸不点头的高标准。快到旅馆院墙了,两位教授齐声说,停这
儿就行不用拐进去了还得倒车。大概他们在国内求校长司机办事就这么说来着,
说得我心头发热,坚持着把二位送到楼门口。如果让上楼,小灰驴子都能开进房
间。
我对小灰驴子照顾得很精心,开这么长时间,从未磕碰过。若在国内,一定
能评上爱车模范。不幸的是,它仍然新添了两处刺目的伤疤。一处在右前方,是
别人借去不小心撞了另外的车留下的。一处在左前方,直到现在也不知祸首是哪
方神圣。可能半夜里哪位小姐喝高兴了,想考验一下小灰驴子的承受力也未可知。
从而小灰驴子的头脸不那么光溜了。乍一瞅不顺眼,细一瞅还不如乍一瞅。
周末应邀到一个老美家做客。一看他家的花园洋房挺耀眼,借用华侨报纸房
地产广告的术语,是那种“高尚住宅”,我的虚荣心呼的一下上来了,方向盘一
使劲儿,三抹两抹,就把丑驴脸藏进了冬青丛,而让还算过得去的尾部冲着华丽
的大门。接着整整领带,器宇轩昂跳下来。用眼角余光一扫,繁枝密叶欺扰下,
小灰驴子默默忍着,似有无限委屈。我立刻感到自己的卑微,转身上车,把车头
重新调过来,然后堂堂正正登大雅之堂赴宴。
转眼间小灰驴子跟我快两年了,打工,上学,访师友,雨雾霜雹无所惧;芝
加哥、华盛顿、巴尔的摩、夏洛特,名州大府都敢闯。摩天大厦前,跟闪闪发亮
的豪华车并驾齐驱毫不自惭形秽。州际公路上,遇超速斗勇的牛皮小伙也不治气
逞强。春天,车上蒙一层层嫩黄的花粉;夏天,小鸟又赠送星星点点鸟粪;秋天,
车窗飘进红叶片片;冬天,裹一身白雪更显得诚朴厚道。小灰驴子有灵性,连大
自然都喜欢它。说来你也许不相信,一个雨天,我和我的驴攀越美国东部最大的
阿巴拉契亚山脉,开着开着太阳就出来了,千山万壑云蒸霞蔚,一道彩虹不偏不
倚,恰好从我的车头升起(绝无浪漫虚构),车跑多快虹也不飞,仍然弯在我们
面前放射异辉。我虽能解释个中的光学道理,但我宁愿相信,这是小灰驴子给我
带来的终将实现的美丽祝福。
小灰驴子为我跑满两万英里的那天,我早早就瞄着里程表。当六位数的轮盘
一起转动,跳出十五万英里的数字时,我连按三声长笛,郑重向老伙计祝贺。同
时意识到,我正在悄悄逼进它的极限。它近来总爱熄火——心脏偷停,加速越来
越慢,爬坡越来越吃力。它不是藏奸耍滑的性格。它毕竟太老了,随时都会离我
而去。
我现有的积蓄,完全可以买辆好一点的车了。我不信奉安贫乐道哲学。我一
定会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