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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全称,几乎吓到我。宫中的人,全是称呼我“王答应”,谁知道我的闺名呢。我迅疾地转身去看,却是皇帝。他负手遥遥站着,微笑着叫我。
我有些忐忑,这三年里,除了年节大典可以远远地在进贺的人群中看皇帝一眼,我们再没有见过面,他竟然、记得我的名字。
我匆匆地行礼,生疏地请安。他全不介意,道:“你似乎长大了很多。”这语气,有些像长辈说话的口气。我眼中忽然含了泪水,想要哭出来,宫里的岁月那么寂寞,他这样一说,仿佛自己骤然也老了许多。
他有些惊讶,扶起我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好了好了,别哭了。你还欠了朕一曲叶哨没吹呢。”
我破涕而笑,心思悲喜难言。
我的得宠,从这一年开始。皇帝待我很好,亦温和。许是差了二十年的岁月在其中,他对我的好,是有些宠溺的意味的。
我喝的,是洞庭湖的碧螺春,穿的是,苏绣的衣料,下日扇的,是苏州的檀香扇,时时吃在嘴边的,是苏州的糕点,洞庭山的枇杷杨梅。连每年秋天的阳澄湖大螃蟹,也比别人多分得一篓。
只因皇帝知道,我是苏州女子。
有一日闲坐,他对我说,“穿得惯宫里的花盆底么?若穿不习惯,平日在自己宫里的时候便穿平底绣花鞋吧。”
我不知道他的关心怎么会涉及我的行走,只是他的细心,我是感动的。于是道:“谢皇上。从前在家,爹爹叫我学过。”
他颇有兴味道:“你是汉人,你爹有叫你学这个么?”
我点头,“满文也学。”
他道:“你爹爹是希望你嫁满人么?”
我本欲说“是”,然而话到嘴边,却是“或许正是姻缘际会,上天知道臣妾要入宫,所以才学的呢。”
这话有些矫情,自己听着也不舒服,他却高兴。
哪有什么姻缘际会呢?不过都是人力罢了。
直到进宫的前一天才晓得,原来那次州府小姐们在知府后院的聚会正是出自知府的蓄意安排,形同一次变相的选秀。本是没有我的份的,而那日正巧有一名女子腹泻呕吐,无奈只下爹爹想到了让我去充数。又本以为只是在行宫侍奉即可,更不想能入宫。
想到此,我是有些恨爹爹的。我和表哥的婚姻,就这样被断送了。
现在想来更是心惊,万一只在行宫侍奉,皇帝一走,我的终身可真真是全耽误了。爹爹,竟全不顾念他这个唯一的女儿。
转过神来,却听见皇帝道:“你缠过足,刚学穿花盆底的时候很辛苦吧?”
很辛苦么?那些日子都过去了。我忽然想起和花盆底牵连的那个男人的笑容,心颤了一颤,很快道:“没什么,拿棉花塞在鞋尖和鞋底就好了。”
我在寂寞的三年里学会的琴棋诗书加深了他对我的宠爱。有时候,我和他一起谈论诗词,论到精彩处,他抚掌道:“的确是汉家的女子,才能懂这许多诗文的。若和旁的嫔妃去讲,只怕是要对牛弹琴了。”
我温温的一笑,不多作言辞。后宫里,但凡遇上一个“宠”字,姐妹也要做了仇敌的。我已蒙恩眷,若再张扬,反而是伤了自己。
而我的沉静,他以为是生气了。他有些小心地安慰我,“离儿,你别难过,朕不是特意要指出你的汉女身份。”
我含笑望他,“臣妾并没有生气。”我有什么可以生气的,他对我好,并不因为我的出身而轻贱我。因为他对我的看重,旁人也不敢轻易小瞧了我去。
他的话语恳切而充满雄心:“这是朕的天下,朕的天下有满人也有汉人,朕要这天下满汉一家。”
我被他的壮志所感染,眼圈微微一红,心中温软到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是满人的君主,也是天下的君主呵。
他问我,“你是自小学的琴棋诗书么?”
我摇头,“进了宫才学的。”
他问:“为什么?”
我自然没说是因为打发时光才学的,只说:“是为了皇上。”
他“哦”了一声,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相信,都不要紧。我是这宫里的人,不是为了他,还能说是为了谁呢?他是皇帝呵。
于是我又道:“臣妾是怕只会吹竹哨,皇上会埋怨臣妾笨。”
他爽朗一笑,把我拢进怀里,对我道:“再告诉你一件叫你高兴的事,你父亲王国正已经扶了你母亲黄氏为正室了,你高兴么?”
我露出喜悦的神气,能扶正,娘必定很高兴吧。可见因我入宫,娘的境遇也更好了。如此,我进宫,才有些意义。
皇帝道:“你父亲也上了一道折子,希望可以能更为朝廷效力。”
我心下一动,明白皇帝话中的深意,爹爹,必然是想因为我而求得更多前途了。
临进宫那一晚,爹爹罗嗦了许多许多,最后凝成了一个意思:“皇上肯带你进宫必定会十分宠爱你,你可千万要记得我这个父亲啊!我可生了个好女儿!”
何况我入宫三年,若要扶正娘早可扶正了。如今这样做,不过是因为知道我圣眷正浓的缘故罢了。
想至此,我心中恨意骤浓,很快笑道:“爹爹在知县一位上更能深体民情,效力于朝廷。皇上若一力提拔他,反而让爹爹失了历练的机会。”我郑重其事:“何况臣妾不愿意因为自己而让家人过分蒙恩。”
不是不曾想过,若爹爹的官运亨通,或许我不会承宠许久依旧是个小小的答应。有娘家可以依靠的女子,到底好些吧,说话也有些底气。
可是每每想起爹爹的神气,我到底,还是不肯了。
皇帝微微一想,片刻笑道:“很好,你没叫朕失望。”
我一惊,原来他方才的话,亦有考量我的意思。我只做不知,靠在他胸前,慢慢闭上眼睛。
恩宠不断,我便陆续有了生养。三十二年生允禑,宗室玉牒记载为皇十五子,他从我怀中把孩子抱过,道:“祖宗规矩,嫔位以上才能自己养育孩子。”
我极力忍着泪,低低道:“臣妾明白。”有什么可以争的呢。
祖宗家法如山,我愈争,只会伤了自己和孩子。何况我的身份,是不能为这孩子带来荣耀的。我狠一狠心,道:“不知皇上要把孩子给哪位娘娘抚养?”
他温言道:“德妃性格温良。”
我闭上眼睛,轻声道:“多谢皇上。”
他有些歉然,终究还是无言。
然而再得宠,我们之间也不是完全和谐的,他第一次对我生气,是在畅春园戏园子回来那一天。宫中的生活单调,偶尔能听上一天戏,自然是筋骨舒畅的
当夜他歇在我宫里,我犹沉浸在戏曲的余韵中不能清醒,糊里糊涂地,对着正在更衣的他,悠悠然唤了一句——“三郎”,那是《长生殿》里杨贵妃对唐明皇的昵称,亦是他最喜欢的一出戏。
我从口中呼出,心里犹是暖洋洋的,想他对我的宠爱,顶多是一笑了之。若是兴致好,会不会和我一起唱上一段。
可待我转神过来,他已经是铁青了脸色,重又穿上了衣裳拂袖便要走。我慌忙跪下告罪,他冷寂道:“过昵则狎。是朕太宠着你了,这样戏子的唱词也脱口而出,太不自重身份。”
我的心凉了半截,他从未这样斥责过我,这样疾言厉色。
我第一次落下泪来,原来我圣眷再浓,亦不可枉顾了君臣之份的。君臣之外,才言夫妻。身份,才是最紧要的。
三十四年,我又生下皇十六子允禄。孩子,陆续地产下。而我的位份,只是常在。他说:“你的位份……”
我轻声道:“臣妾很知足。”
他点点头,“你明白就好。就像你当年初入宫,若朕立刻宠幸你,必然叫六宫忌妒,合宫不宁。这才冷了你几年。”
我并不晓得他有这样的深意,然而此刻一想,瞬间明白了,我仰望他,柔声道:“皇上是为臣妾好。”
宠爱而不予尊荣名位,向来能平息不少后宫的醋意吧。我的思绪旁逸斜出,忽然想,生了八皇子的良贵人亦未得进嫔位,是否也是这个缘故。
眼看着争宠的端嫔、惠妃纷纷失宠。我渐渐明白,有时候,不争,才是最大的争。
康熙三十五年的时候,宫里走进了第二个汉人女子,陈氏。
深宫内院,红墙再高,亦有所风闻,是苏州织造常煦送进宫来的女子。
我听得这见事的时候正在逗允禄玩,才满一岁的孩子,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