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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四季和韦北安是在收容所认识的。
当时他们俩从不同的地方坐火车来到人山人海的广州火车站,汇入了千千万万南下淘金者的汪洋大海。他们分别提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在车站广场上脚不沾地的被人流涌来涌去,正在腿软头昏的时刻,就被稀里糊涂地收容了。
在收容所里,他们面壁蹲在一块儿,那天被收容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民工打扮,目光呆滞,背着行李卷的人,也有女的,当然也是乡下打扮,估计是进城做保姆的。
何四季在家乡那边的县城读过几天中专,觉得自己有文化,就总是转过头来说,我是有身份证的,你们也看了我的身份证,有身份证就不是盲流。不等他说完,屁股上已经挨了一脚。他闷了一会儿,又申辩自己不是盲流,还是没有人理他,屁股上又被踹了好几脚。蹲在他旁边的韦北安,他是回家探亲归来,不是第一次到广州,所以比较了解情况,小声提醒四季说,别吵了,再吵他们会打死你的。
隔了一会儿,韦北安又说,你就当一回盲流,他们就是为了罚款,罚款就是他们的奖金啊。四季没好气道,我没钱,我有钱跑到这儿来干吗?韦北安说,我也没钱,我的钱都给家里了。
屋里有张桌子,桌子上有个电话机,盲流们可以打电话找同乡或熟人来交罚金,领人。收容站的工作人员也不说话,只抽烟。
韦北安打了一个电话,何四季无电话可打,他在这个城市里一个人也不认识。
四季的家,在离昆明200多公里的乡下,父母亲都是农民,他有一个妹妹名叫幺红,全家人辛辛苦苦,节衣缩食供他到县城读书。四季的梦想是当一名乡村会计,穿解放装,胸口插一管水笔,提一只黑人造革的袋袋,村干部有事没事都要找他。所以四季在中专学了个财会,但这文凭实在太低了,不仅县里找不着事,回到乡下更是无奈,因为乡下穷,又各顾各了,不需要什么正儿八经的会计,就算拉来扶贫款,村长也得找自己的亲戚管着钱,哪有四季什么事。
念了半天书,还是回乡当农民,四季不甘心,于是决定出来打工,一是挣点钱,二是也让妹妹认几个字,要不就觉得对不起她。
幺红把四季送了一程又一程,两个人也没什么话,妹妹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四季觉得自己很没用。四季暗下决心,一定要在南方赚到钱,改变家里的情况,改变他和妹妹的命运。
可是他还没把广州城看清楚,就被收容了。
四季问韦北安,要交多少罚金才能出去?韦北安说,立马想走的要交800,现在估计是600。见四季很是吃惊,又说,以前也就三四百,现在涨了。四季身上只有30块钱,他决定死都不交出来。
第二天,四季饿得顶不住了,他问韦北安这里怎么不给饭吃啊?韦北安说,你吃饱了还会交罚金吗?四季想想也是,又问韦北安,赎你的人怎么还没来?韦北安说,会来的,星哥很讲义气的。四季问他星哥是谁?韦北安说是他们广西帮的头儿。这时候,有人踢他们俩的屁股,说,你们怎么回事?还拉起家常来了,不准备出去了?!
四季四下里看看,被收容的人已经走了三分之二,剩下的全部饿得奄奄一息。
韦北安并不着急,他说明天罚金就变400了。又对四季说,你如果能熬到最后,实在没钱也让你滚了。四季心想,那我也只好等着滚蛋了。果然到了第三天,有人来赎韦北安。韦北安走的时候回了一下头,看见四季已经饿得脱了水,两只眼睛像小灯笼一样看着他。韦北安动了恻隐之心,跟来赎他的人在门外嘀咕了很久,那个人很为难的样子,又禁不住韦北安使劲说,于是又进来跟收容站的人交涉,说只剩下200块钱了,赎这个云南人,你们不干就算了。
收容站的人想了想,面无表情的收钱放人。
出了收容所,四季一时也没有地方可去,韦北安说,那你就先跟我回城中村吃点东西再说。显然,韦北安就住在城中村。
城中村,通常都是繁华都市背后的暗疮,在四周林立的高大建筑下,人们很难想像它会这样的糟糕,同时又出奇的有生命力。广西帮就住在城中村的一线天,也就是挨在一起的“握手楼”中间挤出的一点光线,俗称一线天。握手楼里的出租房经济十分活跃,别看它墙皮斑驳,破旧不堪,密如蛛网的旧电线像爬山虎一样纠缠不清,但也由于它的房租便宜,吸引了许多外来打工者和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人。
这里的生活必需品又是一应俱全的,一元店里卖着假冒伪劣,各种小吃店热闹地挤在一起卖着各种样子可疑的食物,穿得十分清凉的发廊妹一边给客人按摩一边跟路过的熟客打招呼,抛电眼。网吧,电脑培训班,杂货店,水果档,人工流产诊所,性病治疗中心,总之外面有的这里也都有,无非是物廉价廉而已。
进了城中村,韦北安就有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来赎他的那个人一出收容所就不知跑哪儿去了,剩下韦北安带着四季坐了老半天的公交车,还换了一趟车,才拐进这个混乱的地方。
四季一进这个地方,就有点懵了。他想像中的遍地捡钱的大城市不是这样的。
一个穿着吊带裙的女孩见到韦北安,可能是熟人的缘故,大咧咧地跟他打招呼,喂,西老广,这个人不像西老广嘛。她指着四季对韦北安说。
韦北安笑道,关你屁事。
女孩又道,是你在外面找的马仔吧?你不是一个马仔都没有吗?
韦北安觉得有点丢面子,就反击女孩道,管好你自己吧,你当了3年洗脚妹怎么也没人把你包起来?!
嘁,我不肯嘛。
你不肯?你的波不够大,是没人要吧。
你才没人要呢,你这个穷鬼。
女孩一边追打韦北安,一边对四季说,喂,帅哥,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他是坏人来的。
跟女孩散了以后,韦北安一副很舒坦的样子,全身上下没有4两沉。四季看出来,他有一点优越感。
已经过了饭点,韦北安自语道,反正回去也没饭吃了。于是把四季带到一个卖盒饭的摊档,要了四盒最便宜的盒饭,两个人坐在路牙子上埋头吃饭,谁也不说话,风卷残云般的一人消灭了两盒,站起身来,觉得跟没吃一样。韦北安对老板娘说,你这盒饭好像少了很多,而且别人都是只收菜钱。老板娘说,哈,你不说自己是吃山崩,要是让你随便吃饭,我还赚什么?不如我给你打工算了。韦北安说,谁养得起你一家老小,多谢合作。老板娘说,你知道就好。
于是一个人又来了两盒才算缓过劲来,吃完了饭,韦北安又跟老板娘讨了两碗水。这时候,恢复了思维的四季才问道,老韦,你到底是做什么的?韦北安答非所问地说,住在这里的人干什么的都有,刻假图章造假文凭的,加工黑豆腐的,赌六合彩的,搞传销的,按摩妹,洗脚妹什么都有。
看到四季有些失望,韦北安狠了狠心说,算了,我好人做到底,明天我带你去看这个城市里最高的楼,你没见过的。说这话的时候,他显得有些自豪。四季没有说话,只是看了韦北安一眼。韦北安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四季还是没说话,但是不看韦北安了。韦北安说,你在怀疑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四季心虚,嘴角一撇算是笑了笑。
韦北安说,我是觉得你这个人胆儿还挺大的,我胆小,所以佩服胆大的人。我不是第一次被收容,进了收容所,谁还敢说话呀,就你,还敢跟人讲理。
当天晚上,四季就睡在韦北安的床上,这是一间不大的出租屋,里面却挤着6架上下床,住着清一色的西老广,晚上这里很热闹,谁都不想睡的样子,长明灯开着,像个大车店,有人围在一起打牌,还有人喝酒聊天,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广西话,更奇怪的是,半夜三更的总有人慌慌张张的出去,更有人慌慌张张的回来,不过回来也是打牌、喝酒。韦北安另找了一张老乡的床,马上呼呼大睡。
四季想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出这些人是干什么的。隔了一会儿,他也睡着了。
第二天将近中午的样子,韦北安把四季叫醒,两个人洗了一把脸,就去看高楼。高楼的确是很高,冷峻威严,直指云天。
四季抬着头一直看,一直看,帽子都掉到地上去了。
韦北安说,高吧?有63层呢。
四季捡起帽子,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透过玻璃窗往里看,高楼里的男男女女长得一样漂亮,就好像是玻璃制品,光亮透明,虽然他们走来走去,也说话,也微笑,但是四季就是觉得他们是不吃不喝不拉不病不老不死不出汗也永远不会脏的玻璃人。四季从来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