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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好好安慰他。
但他已经无法听见。
当风早终于移动脚步时,我不自觉地跟随着他。他走路时膝盖微微向外弯,走路的姿势有点笨拙。
看起来就不是个很俐落的男生。
实在叫人担心!
我提起精神来,跑到他稍前的位置,领先走过马路。
“好好长着眼睛走路哟!马路如虎口!”我转过身来跟他说:“如果有汽车横冲盲撞跑来的话,我会替你挡着车子的。我有移动东西的能力噢!为了感谢你对我这个陌生人那么好,我会好好保护你。”
我踏看细碎的步伐,一直在旁守护着他。
实在乱得太不像话了!
我和妈妈都有洁癖,套用阿贤的说话,就是达至“有点神经质的程度”!
但我想,即使没有洁癖的人,走进这样的家里,也会觉得浑身不舒服吧?
首先掠夺我全部视线的,是客厅地上靠墙排列的一排红陶泥花盆。
我瞪大眼睛咂咂舌。我偶尔也抽抽烟,但每抽一两根,就会把烟蒂清理掉,把烟灰盅抹拭干净。
如果我是“神经质”的话,眼前这个男生想必是“神经病”了!
难道储存烟蒂,可以像储存汽水罐拉环那样换钱吗?
我漏漏鼻前。
无论如何应该开个窗让清爽的空气流通流通哟!
钦?这是说……我还有嗅觉了!
当幽灵真不是盖的!
风早一屁股坐进深绿色布沙发里,但他的沙发上,茶几上、客厅地上,全散乱地堆放着电影光碟,音乐CD、吉他、模型甚么的,简直是寸步难行、举步维艰。
开放式厨房的流理台上和水槽里,堆满了脏污的杯碟碗盆。
我翻翻白眼。这个家,还散发着某种极端不协调的气氛。
我再环视了约五百多平方尺的开放式公寓一遍,终于明白了。
白纱窗帘、铺着草莓图案小毛毯的深绿色布沙发、玫瑰花造型的磨砂玻璃吊灯,床板绘上童话小熊图案的床……
家具和地板上都沾上了灰尘和污垢。
“住在这样的地方怎么受得了耶?”我自言自语地踢踢风早的脚。
反正他不会感觉到嘛!
谁知他突然弹起来坐直身体,我吓了一跳般往后退。
啊!我舒一口气。原来他是想找东西。
风早弯下身,把手探进沙发底下四处摸索着,然后从沙发底抽出一具无线电话来。
真是败给他了!我咂咂舌。
风早按着无线电话的键。
“我回到家了。”风早朝话筒另一端的人说,也不知那边回应了甚么。
“我去了那个地方。明知道不应该去的……还是去了。”
风早沉默了一下。
“我看见你。”
风早不断揉着脸孔。
“那是你吗?”风早的肩膀耸动起来,我没发现他甚么时候开始在哭泣。
“为甚么……我要眼看着你在我面前再死去一次?”
我呆呆地望着紧握话筒,像小孩般恸哭起来的他。
“为甚么?你要在我眼前再次死去?华聪……”
华聪?
那时候,他蹲在被车撞倒的我的跟前,也是喊着这个名字。
为甚么你要在我面前再死去一次?
这到底是甚么意思?
每个人只能活一遍,也只能死一遍,不是吗?
而且,今夜被汽车撞倒的人明明是我呀!
电话另一端的,到底是谁?
华聪?风早把放在沙发上的一个布玩偶拥进怀中。
那是有着胖嘟嘟的雪白身体,兔子耳朵与蓝宝石色眼睛的布玩偶。
手工有些粗糙,但造型很可爱。
似曾相识。这是……
在他眼前死去的华聪……
我怔怔地凝视着布玩偶蓝宝石色的眼睛。
那一刻,我终于明了风早那颗眼泪的意义了。
第一个梦,那一夜,文风早做了一个梦。
暗夜的树林里,琉璃的月色像雾般飘动着。
跪在草地上,男人背光的背影。
女人白皙的指尖,聚捏着男人的肩头。
指甲深深陷进男人肩膊的肌肤里。
男人的背影不断摇晃着,发出像野兽喘气的声音。
男人的背影不断不断地前后晃动。
女人白皙的手指,缓缓滑过男人的右臂,颓然垂下。
陷于恍惚状态的男人,猛然回过神来,倒吸一口气。
他的双手,正紧紧捏着女人幼嫩的脖颈。
披着长发的女人头颅,像断了线的布偶娃娃那样,朝左侧以奇怪的姿势垂下。
男人的十根手指,传送着像揉压着一团棉花般的软绵绵触感。曾经是温暖的、软绵绵的女人肌肤。
男人倏地放开手。
女人的身体骤然失去重心地向左边滑下,以匍匐的姿势,伏在草地上。男人呆呆地跪坐着不动,脸上一片濡湿。
最初,男人以为自己在哭,抬起头来,才发现那是天空落下的雨点。
豆大的雨点,滴滴答答地打在树叶上、草地上、女人的黑发上。
风吹过树梢,像女人凄凄的哭声,在树林间迥荡。
狂风扫落无数秋叶。
叶片在草地上沙沙舞动,像拥有某种意志般,降落在女人的发上、身上、脚踝上。
秋叶像怀着某种意志般,瞬间掩埋了女人的身体。
眼前只剩不由秋叶堆叠而成,女人身体形状的墓冢。
雨还是不断落下。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男人举起自己一双手,茫然地凝视着那颤抖着的十根指头。男人抬起头,向着雨夜的天空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文风早霍然从床上坐起来。
滴边口滴答滴效口滴效口。
是枕畔座台时钟的声音。
然而,他仿佛还是闻嗅到树叶和雨水的气味,渗染着房间每一个角落。
还有,女人肌肤的气味。
香如故。
第三章
第二天,风早一清早便出门了。他出门前谈了一通手提电话,好像是跟唱片公司的人约好在某间酒店咖啡室开会。
我待他出门后,立即打开他的手提电脑,用搜寻器搜寻“华憧”的名字。
风早在喊的名字不是华聪,而是华憧,我终于想起来了。
华憧是本地新晋的年轻设计师,披着一头及至臀部的飘逸乌黑长发,眼瞳闪亮,外形自信亮丽,予人很有气势的感觉。
她为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布玩偶宝宝命名为Little-BlueEyes,就是那个有着胖嘟嘟的雪自身体,兔子耳朵与蓝宝石色眼睛,手工有些粗糙,但造型很可爱的布玩偶。
有一阵子,亮丽的华憧和LittleBlueEyes常常出现在各类杂志的访问报道上。
华憧在一年前去世了。
因为是在精品店附近街道发生的交通意外,所以我留有印象。
那时候,美姬才刚刚来店里工作不久,听见附近街道传来救护车的警号声,就跑出去八卦,第二天还把报纸上的新闻报道递给我看。
电脑屏幕的搜寻器出现了三十多则与华憧有关的报道。
我选择了其中一则报纸新闻档。
我定定地瞪着荧幕,倒吸一口气。
华憧是在一年前的平安夜晚上,晚上七时稍过,在我发生意外的同一个地方被汽车撞倒的,送院前已证实不治。
我和她,一年前和一年后,在同一个时刻,同一个地方,以同样的方式遭遇交通意外去世。
警方当时的调查结果显示,发生事故时,行人信号灯亮起了红色灯号。因为是华憧不小心冲过马路而被撞倒,肇事司机没有被起诉。
昨天晚上,风早是为了悼念逝世的女朋友而前往那儿的吧?却遇上了我的交通意外怎会有那样的巧合,我完全无法思考。
一年前,发生意外时,风早跟华憧一起吗?
风早昨夜曾经说:“为甚么我要眼看着你在我面前再死去一次”。那是说,他当时跟她在一起吧?
如果是那样,为甚么他们不是好好牵着手走路,只有华憧冲出马路遭遇意外?
我同时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人们总爱说,在相同的地方重复发生类似的意外,就是幽灵在寻找替身。
可是,华憧的幽灵没有在我面前出现喔!
事实是,我连一个幽灵同伴也没遇上过!
如果我不是因为华憧的幽灵在寻找替身而遭遇事故,那到底为甚么我会在一年后的同一天,在同一个时间和地点,跟她以相同的方式死去?
我们死亡状况的相似度,简直令作为幽灵的我也不寒而栗!
这其中,到底埋藏着甚么意义?
无论我如何苦思,也找不到答案。
在风早家里百无聊赖,我双手痒痒的,好想把他的家执拾干净,但又怕吓着他。
所以,那天晚上,当风早回家后,淋过浴坐进沙发里喝啤酒,突然抬头看着虚空跟我说话时,我差点被他吓破胆!
虽说我已经是幽灵了,但被人类那样作弄一点也不有趣。人吓幽灵,是会叫幽灵非常伤心的。作为幽灵的面子也不知往哪里放。
“你……一直在这儿吧!”
那时候,我正抱膝坐在窗台上,羡慕地望着风早手上的啤酒罐。
我也有在工作回家泡澡后,喝一罐冰冻啤酒的习惯。
那样的时刻,实在太幸福了!
我默默在我心里的幽灵记事簿内,记下第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