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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楠一直在为这事儿伤脑筋,虽然不算什麽非常紧急的事情,但总有一天要逼到眉毛下面的。最初的手段是给他补习,很快忻楠就发现,成效甚微,小年的基础确实差,缺乏学习天份,而且走神儿的本事天下无敌,高中三年如果不发生奇迹,他考上大学的希望相当渺茫。忻家两兄弟都是不用操心功课的主儿,所以乍遇这种事,忻楠一时有些无措,直到有一天被他逮到小年走私,却突然来了灵感。
那天给小年讲完代数卷子,忻楠出去煮宵夜,让他自己再重新做一遍。等他端著馄饨小心翼翼地用脚尖推开门时,毫无意外地看到台灯下小年托著腮帮,一动不动的背影,不用问,元灵又不知跑哪儿去了,忻楠叹了口气,叫他,“小年?”
那孩子好似吓一跳,手忙脚乱在桌子上动作一番,才回过头来。
忻楠把碗放下,挑著眉看他,不动声色地伸手去抽小年掖在作业纸下面的东西,小年面红耳赤地还想压住,被忻楠扬起声调“嗯”一声,吓得缩了手,垂下头。抽出来的一张白纸上,是用铅笔粗略描绘出轮廓的人物形象,一男一女。忻楠看著,瞪大了眼睛,惊讶万分,问,“这是画的我和安宁?”
小年随手勾出的线条有点像漫画,但仍然能很明显地看出忻楠的形象特征,尤其是漆黑的头发和眼睛轮廓,眼珠好似还在发亮,──还有毛衣,分明就是他那件胸前有菱形图案的蓝灰色毛衣。旁边的安宁线条就简单得多,穿著长大衣,下巴抬得老高,鼻孔朝天,忻楠哭笑不得。
小年局促不安,嗫嚅著,“忻楠哥,对不起,我只是随便画画……”。
忻楠瞪著他,好似在想什麽,半天,才突然醒过神来,说,“快去吃馄钝,吃好了把卷子做完!”说著随手将那张画了图的纸收了起来。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有一天晚上忻楠让小年跟他出门,小年一向是不问的,即使有疑问,也乖乖放下功课跟著走。两个人乘车下山,往老码头去。很近,两三站地而已,尚在远处鼻子已经接收到一股咸腥的味道,拂过皮肤末梢的风温暖而潮湿。殖民时期德国人建造的古老石头栈桥长长地伸入海中,现在已经成了游艇码头周围防波堤的一部分,黄昏时深紫色的海浪温驯舒缓地拍打在石堤上,一起一落的潮水从石缝里汩汩退去,留下一种奇怪的,低沈的,懒洋洋的哗哗声,时轻时重,似在低语,又似在打呵欠。
码头周围都是殖民时期的老房子,斑驳的三角山墙,深窄的小窗,墙基布满绿苔。忻楠带小年进去,穿过小小的天井,爬上又高又陡的楼梯,推开门,然後小年便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有两根柱子的大房间里。
房间里显得有些暗,也许是因为窗户被拖到地上的厚厚黑色窗帘遮的太严密的原因,光线好似完全聚集在屋子中央的一堆东西上。他们进去时,有人回过头来看他们一眼,但大部分人都聚精会神专注著自己面前的事,没有理他们。小年发现屋中央被灯照射著,光影分明的东西是一尊摆在粗布中间的白色人物半身像,身体面孔扭曲,表情狰狞可怖,头发乱蓬蓬似杂草。每个人身前都有一个架子,笔刷在纸上的声音沙沙作响。
有个站在墙角的年青男人走过来,忻楠同他打了招呼,对小年说,“我朋友,季雅泽。”小年老老实实叫人,“雅泽哥。”
季雅泽个子跟忻楠几乎一般高,但是却瘦很多,一件薄薄白衬衫!!荡荡吊在身上,他拍忻楠肩时,小年看到他半卷起衬衫袖子,露出的细细手腕骨头突起。他皮肤很白,是那种不太健康的青白,单眼皮,细长的眼睛,眼角上挑,本来应该是很妩媚的凤目,可惜季雅泽眉头总是有点儿锁起,搞得眼睛老是微微眯缝著,倒象是只常年在打瞌睡的狐狸。
他看著小年,对忻楠说,“就是他?”
“嗯。”
季雅泽问小年,“以前学过画画没有?”
小年摇摇头,“没有。”
“喜欢画画?”
小年有些呆滞地看著他,呃,这个问题……
“……你先随便看看,看看别人怎麽画,”季雅泽吩咐道。
小年呆呆立了一会儿,走到旁边去,看周围人画架上的画。这间布满灰尘的大房间,安宁而沈静,站在此处的人,与光和影的石膏像也没有太大差别,除却一只腕而外,长久的一动不动,时间像灰尘一样落下来,沈淀在洗擦得露出木色的地板上,无迹可循,小年意外地感觉恍惚与安然,倏忽间已经熟悉了弥漫在房间里的那股奇怪的淡淡的味道。
忻楠与季雅泽站在门外低声说话,“会不会太晚了?”
“有的人学六个月就通过专业考试,看悟性,不同学校要求的程度也不一样。”
“他呢?”
“难说。时间紧,总要比别人多下点功夫。”
“他注意力似乎不容易集中。”
“没有兴趣的东西很难让人专注。”
“看起来他喜欢画。”
“那样最好。”
“无论如何,能够上普通学校的程度就已经很好。”
“……你真是爱操心,你弟弟呢?放手了?”
“他自己已经很会拿主意。”
“所以把注意力转到这小孩儿身上来了,他是谁?”
“忻柏的同学,他情况有点特殊。”
“嗯,忻楠,你向来就爱照顾残猫病狗。”
“我家既没养过猫也没养过狗。”
“你知道我说什麽。”
“你说的话一贯是错的。”
“我做的事还一贯不对呢,我这人整个儿就不对。”
“又开始打倒自己了,死脑筋!”
“……嗯,你说的对。”
“……怎麽样,最近?”
“你看到了,还不错。”
忻楠看著季雅泽,他慵懒地倚在过道墙壁上,毫不在意灰尘会弄脏衣服。一只手抄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架在身侧,刚刚点著一支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偶而凑到嘴边吸一口。黑暗的走廊里白色烟雾??上升,季雅泽的脸有些朦胧,透著一丝悒郁和迷茫。
忻楠叹了口气,“少抽点烟吧。”
季雅泽笑了一下,两边嘴角上翘,本来薄薄的冷淡的唇,忽然显出一点儿性感的调皮劲来,“已经很少了。”
忻楠想一下,有点不放心,“最近没有出去闹吧?老实点儿,你身体经不起折腾。”
“我知道,”季雅泽抬起眼睛看他,带著笑意,“光是想著被你念到死,就什麽也不敢干了。”
“那最好!”忻楠瞪他一眼。
季雅泽忽然出声地笑起来,把烟在墙上按熄,丢掉,叹一口气,“忻楠,要是我喜欢的是你多好。”
“谢了,”忻楠白他一眼,“我只负责看管,到时候要完壁归赵的。”
“要是永远没人来要呢?说不定我这件东西都已经被人忘了呢,那样你也不要?”
“不要!你是易燃易爆危险品,生人勿动!”
“易燃易爆麽?”季雅泽轻笑著。
危险品爆炸燃烧起来,炸伤了周围的人,自己也一样要粉身碎骨的,──太危险,所以令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从季雅泽的教室出来,忻楠带著小年悠闲地在海边逛,并不急著回家。他到路边小店里买了饮料,丢给小年一罐。两个人沿著栈桥向海里走了一会儿,忻楠在石堤上坐了下来,小年也在他身後的栏杆上坐下来,脚伸到靠海的这一面来,用双臂抱著铁栏杆,下巴抵在手上。
他看著海面出神。
不知不觉季节已经翻到初夏这一页,气候温润潮湿,在海边坐一小会儿,皮肤上已经感到黏腻。夕阳里海水变成深紫色,海平面上越靠近落日的地方颜色越亮,与天空连成一片的赭红深赤亮黄,荡漾著耀眼的光芒,可是他们头顶上的天空,却已经变成清透高远的淡蓝色,点缀著几颗荧白的星。
小年侧过头,脸颊枕在手上,把视线掉回到忻楠身上,他坐在他侧前方,两条长腿很舒适地向前伸著,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他右手的大麽指和食指轻松地捏著一罐冰啤酒,隔一会儿,送到嘴边喝一口,仰起头的时候,颈部的曲线流畅漂亮,随著吞咽的动作,喉结轻轻跳一下。海风把他额前的头发掀起来,充分显露出饱满额头和高挺的鼻梁线条。他浅麦色的皮肤在夕阳下闪闪发著光。
小年简直是倾慕,忻楠的长相真的好看,可是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的,还真不是他那英俊的相貌……正迷惑间,他听到忻楠开口。
“好,谈谈想法吧。”
“……什麽?”
“刚才,你在雅泽的画室里看了看,感觉如何?”
“……他们画得很好。”
“你想学吗?”
那孩子似乎有些意外,看看他。
他想一想,改变问法,“你喜欢画画吗?”
小年一时有些困惑,刚才季雅泽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还……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他喜欢画画吗?喜欢麽?忻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