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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刚自岢里回来。
周平喜欢美术,因此接近冯戎。
一则艺术家没有架子,二则冯戎想周氏赞助他开一个画展,所以一下子便与周平熟络起来。
周平尽量做得含蓄,但天晓得他成功与否,那一个夏天,凝视冯太太变为他唯一嗜好。
他尽可能不叫别人发觉,多数躲在一个距离之外,偷偷张望。
他们玩草地滚球的时候,他们游泳,他们打桥牌,他们吃下午茶,周平总在一旁。
连周太太都说:“小平真乖,到底快要离开家里出去读书,很有点依依不舍。”
冯太太杨丹不爱多说话,只是看小平一眼,目光盈盈,似一池湖水。冯戎几乎每个周末都带着妻子来周宅联络感情。
他是有企图的,但是做得很好看,不卑不亢,令人舒服。
他美丽的妻子与他十分合作,他有不足之处,她替他补足。
但是周先生迟疑不决,因为这个画展,打算在纽约举行。
“不是一笔小数目呢。”周太太说。
这个时候,冯戎突然“发现”小平有绘画天才,马上与小平合作,搭起画架,一起创作,他打稿子,由小平着色,冯太太任模特儿。
小平,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凝视她。
“喂喂,周平,停车呀,到家了。”
周平一怔,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世界来,深深叹一口气。
“周平,你怎么了?”玉明问他。
“我没事。”
但是他一回到家,立刻走进储物室去找东西。
王明拿着一杯红茶靠在房门口,静观其变。
只见周平东翻西抄,终于欢呼一声,自仓底拉出一幅油画。
玉明莫名其妙,这是他的陈年习作,并无稀奇之处。
周平扫一扫画布上的灰尘,问玉明:“你觉得怎么样?”
“我对于抽象派画一向没有研究。”
“你应该看得出这是一幅女像。”
玉明笑出来,喝一口红茶,“拜托拜托,你可别兴致大发,替我造像。”
“玉明,看样子你不是我的知己。”
“我欣赏你专业的才华。”
“但是我一向希望成为画家。”
“相信我,建筑师生涯理想得多。”
周平把画竖起来。
玉明端详过后,不置信地问:“这真是一幅女像?”
怎么不是,是冯戎与周平合作画的杨丹。
这当然也是冯戎的一步棋。
周平听得母亲说,“没想到冯戎这么攻心计。”
周先生都答:“对小平有益,也许人家一片好心。”
“我看不见得。”
“不要太计较真与假,我们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那画展,开还是不开?”
“我正在联络纽约的高更汉画廊,那犹太人如果喜欢冯戎的作品,我就出一份子费用。”
那画展对冯戎好像很重要很重要。
他渐渐露出情急之态。
一日,在阳台上,周平在调色,冯戎对他说:“多可惜你志愿不在美术,不然是青云直上。”
周平还来不及回答,马戎就苦笑说:“其实你干任何行业都可以一帆风顺,令尊必然鼎力支持。”
周平觉得话中有话,作不得声。
冯太太顾左右而言他,说道:“小平,你来看这个海,蓝得不能置信。”
周平走过去,站在她身边,衷心附和,“这个城市,也不过只得这个海。”
说完了,周平转过头来,“父亲说,纽约那边,三五天就会有消息。”
冯戎一怔,略略不安,连忙说:“来,把这点蓝色染上画布。”
冯太太看丈夫一眼,不出声。
周平说:“我去取冰淇淋。”
他一转背,就听见冯戎把画笔摔在地上的声音。
冯太太轻轻说:“你何必心急?”
“这样耗下去,没完没了。”
“冯戎,人到无求品自高。”
“是,我有所求,你应当站在我这边。”
“不要在人家家里吵架。”
两人沉默下来。
周平拿着冰淇淋筒走出露台的时候,冯戎已经走了,只剩下杨丹一个人。
他选一支给她。
她微笑,“正是我喜欢的巧克力。”愉快的吃起来。
“冯老师呢?”小平问。
“他心情不大好,先回去了。”
“啊。”
“一个人期望过高,失望也大。”她缓缓走近坐下,浅浅叹口气。
“是因为画展的事?”
“我们不说那个,来,继续画下去。”
她喜欢穿黑,喜欢晒太阳,喜欢轻笑,她是一个完美的女子。
周平叫玉明唤木匠上来,把那张油画.挂在书房。
玉明问:“这张作品是什么时候完成的?”
“我十八岁那年。”
“你十八岁时长相如何?”
“我丑。”
玉明哈哈大笑。
说得一点也不错。
冯戎再上来的时候,连周先生都不好意思,他在书房见他,对他清心直说。
“纽约高更汉说明年一整年都没有期,你要是不怕等的话,后年下旬或许可以,我这里呢,董事局已决定赞助香江芭蕾舞以及中乐团,恐怕这一两年都不会揽画展。”
冯戎的面色变得很厉害,完全说不出话来,他僵在那里,万念俱灰的样子。
周先生更加不好意思,咳嗽一声,“我们新写字楼,倒是需要十来张画。”
周平很替他们夫妻俩难过。
只听得冯太太开口说:“谢谢周先生为我们操心。”
“哪里,机会是一定有的。”
“我们先走一步。”冯太太站起来。
她一直没有失态,拉一拉冯戌,走出去。
他俩一离开,周太太自屏风后转入书房,“怎么搞的,像是来讨债似。”
周平知道母亲一向把钱看得极紧,又怕人来揩油。
“算了,明天我叫秘书去同他们联络,买几张画,不要叫人家空手而回。”
“噫,连手袋都忘了拿。”
周平一手取过,“我替他们送下去。”
一直走到停车场,隔十公尺就听见冯氏夫妇在吵架。
冯戎大声惊:“叫你来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巴结周夫人?”
杨丹回答:“我不懂这些。”
“你光会吃饭!”
“冯戎,我们还有其他的机会。”
“什么机会中?过几年我都老了。”
“冯戎——”
他摔开她的手,“还不上车。”
这个时候她才发觉,“我忘记带手袋,车匙在里边。”
“自己已回去拿,我再也不想见那家人。”
杨丹低下头,不知是否哭了。
周平心如刀割。
冯戎忽然说:“那楞小子喜欢你。”
周平一怔。
杨丹错愕的抬起头来。
“周氏夫妇对他言听计从,珍若拱璧,你如果真想帮我,还来得及在他身上用工夫,这不是太难吧。”
周平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他的脚不听他的话,忽然自发自觉,急急往回走。
走了几步,发觉手中抓着杨丹的手袋,怎么办,他又朝原先的路踏出两步。
正在心慌意乱,他看到杨丹迎面而来。
周平忽然镇定了,他很温柔很温柔的说:“你忘了带手袋。”
杨丹接过手袋,说声谢,她的眼泪似要落下,但终于忍住,低着头。
停车场内风很劲,把她穿着的一袭花裙子吹得贴住身子,露出纤美的线条。
她的散发到处飞扬,用手掩都掩不住。
周平十八岁的心完全破碎。
他心目中的可人儿嫁了一个下流的男人,他不值得她爱。
杨丹转过身子走回丈夫那边。
周平看着她背影,悄然掉下泪来。她的裙子在风中鼓篷犹如蝴蝶,但已经不能飞翔。
十多年前的事历历在目。
有些事,因为回忆太过痛苦,我们选择忘怀。
但是周平此刻将停车场一幕在脑海重现,发觉清晰一如当日,杨丹的眼神,她每一个动作,都历历在目。
而他仍然爱她。
周平长长太息。
玉明说他:“今日你不上一次长嗟短叹了。”
“我想起往事。”
玉明拍拍枕头:“你这种人有什么往事。”
“你又看轻我。”
“让我来细叙你的一生,”他的贤妻笑说:“祖父母疼你,父母疼你,老妻亦疼你,一帆风顺,到了今天。”
“是吗,就这么简单?”
玉明一手熄灯,“睡吧。”
明日一整天的工作与节目又排得满满的。
周平躺在床上,虽然没有辗转反侧,手臂枕在头下,又开始沉思。
真是享受,心酸酸软软,整个人浸在回忆中,多么放纵。
玉明很快睡着,轻微均匀的呼吸声传入他耳朵。
王明是爱妻,但杨丹是他的女神。
自停车场回去,过了一两天,周平向父亲提起画展的事。
[爸,真的不能帮冯先生?”
他父亲答:“不是不能帮,而是值不值得帮,我们做生意的人,最重要是看清楚每件事有何得益,不能做无谓投资,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