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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他迷路了。这确实很麻烦,但也不至于让他过分担心。这树林看上去很有意思,里面也许会有精灵或者地精,也可能两样都有。他好几次觉得自己绝对看见了一些怪模怪样的小青脸儿,从树枝子里探出来,盯着自己看。双花早就想见见精灵。
实际上,他最想看见的是火龙,不过能见着精灵或者一只真正的妖精也不错。
他的行李箱子也不见了,这倒很棘手。开始下雨了。他在潮湿的石头上坐着,不舒服地来回挪动。他努力往好的方面想。比如刚刚,他的马一路狂奔,冲进一片树丛,惊了一头母熊和一窝熊崽子,可还没等它们反咬,马已经跑远了。随后又踩到一群熟睡的狼身上,可马一路狂奔下去,把它们愤怒的咆哮抛在脑后。但无论如何,天色渐渐暗下去,双花觉得还是不要在户外久留为妙。没准儿会有……他绞尽脑汁,回忆树林里一般会提供什么样的住宿设施……没准儿真有姜饼屋子之类的东西呢?这块石头真是太不舒服了。
双花低头看看,突然注意到上面刻着奇异的花纹。
花纹看上去像是蜘蛛,要不就是乌贼?苔藓、地衣把花纹弄得模模糊糊,却没有遮挡住下面刻着的符文。双花发现自己读得懂,上面写着:旅行者,贝尔·杉哈洛斯庙欢迎你,位于中轴向一千步处。双花感到很奇怪。他完全明白这信息的意思,但那些符文字母他一个也不认识。仿佛这信息的含意直接飞进他的脑子里,完全用不着经过双眼解读。
他站起来,把已经服服帖帖的马从一棵小树上解下来。他不知道中轴向是哪个方向,不过树丛间似乎有一条前人踏出的小径。这个贝尔·杉哈洛斯似乎时刻准备帮助旅行者。无论如何,不去杉哈洛斯就只有等着喂狼。
双花点点头,做出了决定。
有必要交待一下,几个小时之后,两三匹狼一路闻着双花的味儿,寻到了这片空地上。绿眼睛发现了石头上刻着的八条腿儿的东西——也许是蜘蛛,也许是八爪鱼,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更怪异的东西。反正,狼一见这图腾,立即改了主意,觉得自己还没饿到那个份儿上。
三里以外,一个蹩脚巫师双手抓着树枝,挂在一棵山毛榉树上。
这是五分钟集体活动所导致的后果。首先,一头愤怒的母熊蹿出树丛,一掌掏了马的喉咙。灵思风躲过了这场凶杀,跑进一片空地,又被一群激怒的狼围了起来。他在幽冥大学的导师对他的悬浮术完全不抱希望,但若是看见这会儿他爬树的速度,准会惊叹不已——几乎没碰着树干就蹿上去了。
上了树,接下来该对付蛇了。
碧绿色的大蛇,以爬虫类特有的耐心一圈一圈盘上树枝。灵思风思索着这蛇有毒没毒,随后不由得责骂自己:哪儿还用得着想,不毒才怪。
“你老咧个嘴笑什么笑?”他冲蹲在另一根树枝上的身影问。
我憋不住。死神说。你能不能行行好松开手?我可没工夫等你一天。
“我有工夫!”灵思风反抗地说。
树底下的狼群饶有兴致地抬头看着这位盘中餐自言自语。
不会疼的。死神说。如果话音也有重量,死神一句话,就能像锚一样顿住一条船。
灵思风的胳膊剧痛无比。他冲那个秃鹰似的半透明身影怒喝起来。
“不会疼?”他说,“让狼大卸八块,不会疼?”
他注意到,离自己这根又细又脆的树枝几尺以外,横着另一根树枝。要是能够得着的话……
他往前一悠,使劲伸出一只胳膊。
树枝弯了,但还没有断,只不过委屈地呻吟了一声,扭动起来。
灵思风发觉自己挂在一溜树皮的末端,树皮渐渐撕离树枝,越坠越长。他看着身下,发现自己恰好能落在最大的一匹狼身上,心底不由泛出一种凄凉的满足感。
树皮渐渐剥落,越来越长,他也随着慢慢下降。树上的蛇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然而逐渐剥落的树皮突然没了动静。灵思风暗自庆幸,谁知,往上一看,却发现了之前一直没注意到的东西。树上挂着一个他所见过的最大的马蜂窝,正好拦在树皮上。
他紧紧闭上眼睛。
刚才怎么会突然冒出一头巨怪?他问自己,至于碰上狼啊熊啊之类,倒跟我平时的运气一致。可怎么会碰上巨怪?到底是怎么回事?嗒。也许是一根树杈断了,然而这声音却仅仅存在于灵思风的脑子里。嗒,嗒。还有一阵和风拂过,却没有晃动一片树叶。
树皮往下剥落,马蜂窝从树上扯了下来,飞过巫师的头顶。他眼看着它垂直下落,越来越小,掉进一圈正往上探着的狼鼻子中间。
狼圈猛地聚拢。
随即猛地散开。
狼群嗷嗷哀鸣,奔跑躲避被惹怒的蜂群,嗥叫声响彻树林。灵思风虚弱地笑了笑。
灵思风的胳膊肘撞上了一个东西。是树干。那一条树皮已经把他带到了树枝的底部,旁边再没有别的树枝了。树干光溜溜的,找不到任何可供他攀爬的把手。
没有把手,却有手。两只手从他身后长满青苔的树皮里面伸出来:纤细的手,新叶般嫩绿。接着便能看见匀称的手臂,手臂之后钻出一个树精,抓紧惊讶的巫师。树精的力量极大,能将树根扎进岩石。这股力量将他收进树里。坚实的树皮云雾一般分开,然后像钳子一般合上。
死神呆呆地望着这一幕。
他盯着自己头骨旁边快乐地盘旋着的一群小飞虫,打了个响指。虫子从半空坠落。然而,这跟他原来的打算不大一样。
空眼爱奥把他的一堆筹码朝桌上一推,飘浮在屋子里的眼睛充满怒气,他大步走了出去。几个小仙偷偷笑了。人家奥夫勒丢了那么厉害的一只巨怪,至少还保持了(按照爬虫类的标准)良好风度。
圣夫人目前惟一的对手挪了挪椅子,坐在她对面。
“大人。”她毕恭毕敬地说。
“夫人。”他回礼。两人目光相遇。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神。据说他在另一“可能境”中遭遇了一些神秘而不幸的事故,之后才来到碟形世界。神灵仍然有权改变自己的外在形象,哪怕当着别的神灵的面。碟形世界的命运之神目前的样子是一名和善的中年男子,华发初现,梳得寸丝不乱。如果他出现在少女家的后门,见了他的样子,她会马上端给他一杯淡啤酒;和善的年轻人见到他这样的面容,会主动扶他跨过台阶。当然,除了他的双眼……
没有任何神仙能够改变自己眼睛的形与神。命运之神的双眼是这样的:乍一看,无非是一般的黑瞳孔。再仔细看时——到这时,想不看已经太迟了——这双瞳孔只是两个黑洞,洞里是那样深的虚无:望着它们的人会感到自己被无情地吸进这两潭永夜和骇人的、在沉沉夜色中旋转的星星……
圣夫人礼貌地咳了一声,把二十一枚白色筹码放到桌上。从袍子里,她又拿出另外一枚,银光闪闪,晶莹剔透,比一般的筹码大一倍。众神很看重真正的英雄,其灵魂的兑换率比常人高得多。
命运之神抬了抬眉毛。
“不能作弊,夫人。”他说。
“谁能骗得过命运?”她反问。他耸了耸肩膀。
“没人能。可是人人都想这么干。”
“可是,我还是觉得你一直在偷偷帮我扫清前面的对手。”
“确实。这样的话,决胜局才更有意思,夫人。那么现在……”
他把手伸进棋子匣,掏出一个棋子,一脸得意地放在棋盘上。围观的神仙们齐声长出一口气。圣夫人一时间也吃了一惊。
这东西丑陋到了极点。刀工含糊,仿佛雕刻它的工匠都害怕自己将要塑造出的这个东西,雕的时候犹豫不决,双手颤抖。一眼看去,这东西身上到处是触手和吸盘。圣夫人还发现了许多尖尖的嘴,还有一只巨眼。
“我还以为这东西在创时之初就已经死绝了呢。”她说。
“或许咱们那位管死人的朋友不愿意靠近它。”命运之神笑了。他觉得乐在其中。
“那东西绝对不可能留下后代!”
“事无绝对。”命运言简意赅地说。他把骰子舀进那个别致的骰盒里去,抬眼看着她。
“除非,”他又说,“你想认输……”
她摇摇头。
“开始吧。”她说。
“你跟我下同样的注?”
“开始吧!”
过去,灵思风知道树里面都有什么:木头、汁液,也许还有松鼠。树里面不可能有宫殿。
然而——他坐着的垫子可比木头软多了;身旁木头杯里盛的酒,比树汁儿好喝多了;而坐在他对面的少女比松鼠……完全没法儿比,除非身上长点儿毛也算共同点。少女抱膝坐着,若有所思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