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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天公真是做美。墨黑的云把月亮挡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一丝光亮也透不出来。天很冷,北风打在身上,灌进衣领子里,锋利地就如同男旦怀里踹着的那把匕首的刀尖儿一样。风这样肆无忌惮地一道道割在男旦的身上,似乎是在预演着不久之后的场景一般。“这刀子割在那老东西的身上,是不是也是这样疼?”男旦暗暗地想着,“不,应该比这还疼。”是啊,风再冷,总是割不出血来,可是刀子不一样。刀子上了身,必是白刃进红刃出——男旦这么想着,浑身瑟瑟地发着抖,他怕,他是真怕。连杀鸡都不敢看的人,今日却要杀人。现在放弃不是来不及,街上连一个人都没有,没人会注意他,他只要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溜回去,像其他人一样放下窗子捂上被子,什么事也没有。可是他却是从未有过的决绝——而这一切都是在目睹了班主出门的那一瞬间决定的。事后想起,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当时那个执拗地连后路都不想的人就是向来隐忍而乖顺的自己。
班主晃晃悠悠地从青楼里摇了出来,脸上泛着红光,身上混合着酒气、脂粉气和肉欲的腥臭味道,让一直有点洁癖的男旦有种恶心的感觉。他选的位置不错,青楼旁边那个拐角小巷的入口处,班主从他身边经过,竟然没有发觉。机会转瞬即逝,男旦强迫自己不要再多想,于是猛地扑上去,匕首便划上了班主又短又粗的脖子。
若是行家里手,第一刀下去,干脆地切断喉管,让你喊不出声来。第二刀下去,再利落地削了脑袋,然后抛尸城外护城河,让你身首异处,官府即便发现了,也无从辨认,拖上十天半个月,尸首再一烂,也就成了个无头悬案,所谓悬案,其实也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大家便都脱了干系。只可惜所谓一刀毙命,见血封喉的手段,都只是武侠小说里高手的本事,一个唱了十年花旦扮了十年女儿身的男人,哪里会有这样的准头?匕首划断了血管,血喷涌出来,男旦傻了,竟不知道躲闪,于是血溅了他一头一脸一身。虽然班主的血喷的像盛开的花儿一样无比绚烂,喉管却还没有完全断掉,还能勉强而艰难地发出几声呼救声,他的脑袋被割了一半,像落枕了一样耷拉在一边,却还零零星星的连着些肉丝,滴滴答答地在脖子上晃荡着,仿佛在嘲笑男旦的刀法是如此的生疏,还需要好好回家练练。班主嗓子里发出的嘶嘶声,他不断向外喷涌的血浆,还有他那个摇摇欲坠的脑袋,那双充血到几乎要爆掉的眼睛,组成了一副最扭曲的图画,逼得男旦抖抖索索地又朝班主的胸口捅了第二刀。
“小子,你是为你师兄吗?”班主居然说话了,虽然说的含混不清,但男旦能听明白,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班主居然笑了,在他那颗晃晃悠悠马上就要掉下来的脑袋上居然还可以呈现出一种类似“笑”的表情。班主的七窍都在向外喷着血,但他依然惨兮兮地笑着,一字一句地说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俩一个是婊子,一个是戏子,走着瞧吧,你会后悔的。”
男旦狠狠地举起匕首,一刀刀地在班主身上胡乱戳着,不管什么命门要害了,就这么闭着眼,胡乱地戳着,只为了让他早点闭嘴,不要再说出那些让他心惊肉跳的——实话。
寒冷的冬夜,普通人是不会在大街上瞎溜达的,但是还有更夫得值夜班履行自己的指责,于是,闻声而至的更夫、呆若木鸡的男旦手里带血的匕首,还有班主那支离破碎的身体,构成了充分的人证,物证,旁证——老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这话实在是太了不起的大实话了。真想杀人,好好花钱找个行家里手,什么钱都省得,这点钱万万省不得。人命换人命,这可不是耍胆气的时候,半生不熟自己硬着头皮往上冲,往往还得赔上自己一条命。
戏班子里可一下子炸了锅。这世道可真是不得了,仅仅一夜,天便变了色儿。昨天晚上还气势汹汹的班主,今天就成了衙门里那具被人捅的活像个莲蓬的尸首。还有那个十几年一直乖顺腼腆地像个女孩子的男旦,怎么就成了杀人凶手?
飞雪到底是飞雪,从小就出来混世道的女子,只知道有一点缝隙也要拼命咬牙钻出头去狠狠地活着,自然不像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一样,一点风吹草动就可怜兮兮地卧床不起茶饭不进。她咬牙命人收拾好了孩子的尸体,又梳洗打扮了一番,让人开了柴房的门,好生服侍着半死不活的小生,然后自己带上几个人去了衙门。昨天的喽啰是班主的人,今天既然班主已经不在了,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班主太太的跟班儿了——谁让班主太太的手里,拿着班主钱柜子的钥匙呢。
小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飞雪平静地给他讲了一切来龙去脉,他听完,半晌不动,最后挤出一句:“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飞雪满不在乎地扬扬眉毛,“人证物证都有了,还怎么抵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你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小生颤抖着问道,“他是为了谁才干出这样的事儿来的?为的还不是你我么?你就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飞雪淡然一笑,抬头看着小生:“他是为你我?还是只为你?”飞雪的嘴角有些颤抖,但扔倔强地带着一丝嘲讽的波纹。
两两对峙了一会儿,飞雪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小生,声音低沉而晦涩:“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关键时候把你给卖了。可是我能怎么办?我在乡下还有一双儿女,我死了,他们怎么办?为了他们,我得活下去,牙咬碎了我也得活下去。”飞雪早年在青楼的时候,便已经有了一双儿女,只是可怜的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这也正是她被老鸨扫地出门的原因,那里永远都只欢迎最鲜嫩的二八娇娘。说起来,这其实也算是她委身班主的原因,那样她才有钱去偷偷拿给乡下的养母,心惊胆颤地祈祷着自己的一双儿女慢慢长大成人。
然而千算万算,都不如天算呐。自己保全了那边的孩子,却保全不了这边的孩子。此时此刻,她不是什么无情的婊子无义的戏子,只是个全天下最可怜的母亲。
“想办法……也许可以吧。但是那恐怕得折了整个戏班子的一半家业,戏班子就得散了,这么多人,兵荒马乱的,上哪儿去讨饭吃?”飞雪接着说道,“那死鬼活着的时候,左右也算个地头蛇。现在不明不白的死了,若是没个明明白白的冤家拿出去示众,他那些兄弟们寻上门来,该怎么给说法?给不了说法,我们怕是都逃不过。”
小生没了言语。任怎样的情义,却也敌不过活下来的欲望。“以一命换我们这几十口人的命,也算他不冤了。”飞雪苦笑了一下,做了个总结。
十天后,男旦便被砍了脑袋。小生没有去,飞雪也没有去,整个戏班子都闷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没人踏出门半步。只是后来听说,有不少人早早地蒸好了热馒头踹着,就等人头落地,去蘸那热乎乎的人血,听说吃了冬天不生热病。
“男旦姓谢,小生姓吴。”文爷弹了弹烟灰,平静的声音猛地把我们从故事里拉了出来。
“小生——就是乌桐镇的吴老爷?”我问道,“那男旦——是谢班主?后来出现在乌桐镇的谢班主是……人还是鬼?”我觉得后背丝丝地开始冒凉气,谢班主变成鬼倒不可怕,问题是变成鬼的谢班主又上哪儿凑了这么个戏班子,然后还一路找到了乌桐镇,这其中细细想来就可怕了。对了,小生既然是吴老爷,那飞雪呢?吴老爷的亡妻难道就是指飞雪?
“那个小生,也就是后来的吴老爷,也太不像个男人了!事到临头,还没有女人有担待!”潇潇突然忿忿地骂了一句,把我吓了一跳,说真的,我还从没见过一向好脾气还有点神经大条的表姐这样忿忿地说过话。
文爷呵呵一笑,抽了两口烟,不紧不慢地说:“你听我把故事讲完,他们谁是谁非,你们自己就有自己的主张了。”
男旦的尸首是小生收拾的,飞雪一点也没有插手,只是从班主的钱柜子里拿了几块大洋出来,也算是还了男旦对她和小生的成全——只是这成全是拿命换来的,未免太沉了些。事情结束之后,戏班子又重新挂牌开张了。班主自然换成了小生和飞雪,凭着飞雪风尘里多年炼就的八面玲珑的功夫,戏班子竟然越唱越大了——其实以前的班主若是能放开手让飞雪替他打理戏班,戏班子恐怕早发达了,可惜他只会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