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洽,陈知性格天真率直热情,不怕吃亏,器量又大,很有一点魅力,朋友喜欢同他交往。
但这一阵子的集会性质又自不同,牵涉到这样大的题目,事前是陈之完全不能想像
的。
父母还蒙在鼓里,祖母常常说,要待出了事,半夜来抓人,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有些大学生干脆失踪,再也没有回家。
也有些家长只领回尸体。
令之之不明白的是,壮烈牺牲的学生素半都出自极其普通的家庭,父亲或许只忙着
做生意或搞小公馆,母亲一天到晚搓麻将讲是非,一干青年不知从什么地方学会要争取
到底。
大抵是学校的教育吧。
知识分子最最不懂得安分守己。
之之叹口气站起来,不上大学,什么事都没有。
黑暗中她心不在焉,不知踢到哪一张茶几的一双脚,一本书摔下来,啪的一声。
夜阑人静,这一声比白天响了十倍廿倍,之之相信全屋的人都听得到。
她抱怨自己:笨人。
忽然之间,房门推开,有人问:“谁?”灯亮了。
之之抬起头,挤出一个笑。
陈知说:“是你,既然起来了,别站在哪儿,替我们做四杯爱尔兰咖啡上来。”
之之气恼,“我不是你们的茶水档。”
“喂,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要不派比较重要的任务给我,要不放我去睡觉。”
之之甫说完这两句话,就听到隔壁传来一阵笑声。
她用脚踢一记墙壁,“有什么好笑?”
陈知说:“我们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做咖啡是太重要的任务。”
之之责问;“为什么等到半夜三更才集会?”
“小姐,白天各有各的职业,人人都要吃饭。”
之之沉默。
“来,帮个忙,你做的咖啡最好喝。”
之之总算勉强点头,“别把整幢屋子的人吵醒。”
她悄悄走到厨房,吁出一口气,取过杯子,正预备大施拳脚,就在这个时候,“之
之。”有人叫她。
之之连忙转过头来,是母亲,之之立刻一叠声叫苦,暗自跌脚。
季庄皱着眉头:“三更半夜,你招待什么人?”
之之张大嘴看着母亲。过一会儿答:“哥哥的朋友。”
“都是些什么人?”季庄步步进逼。
之之不敢出声。
“我好好的儿子养这么大,都叫这些人给带坏了,什么地方不好亲开会,竟到我家
来!之之,你上去告诉他们,限他们三分钟内离开,不然的话我拨三条九,还有,以后
不准再上门。”
之之很心痛,母亲一次又一次为哥哥盛怒,一定伤身,她把妈妈拉到身边,“你让
他去吧,他有他的理想。”
“之之,我怕他被人利用。”
“陈知有智慧。”
“不行,牵连太大了。”
“不妨,我们置身安全地带。”
季庄凝视女儿,“之之,之之,你好不天真,天下有哪一个角落堪称安全地带,你
可记得旅美作者就在他家的车房门口遭遇不幸?”
这件事之之是知道的,她沉默了,背脊凉飕飕,像是有几条蚯蚓在爬。
过一会儿,之之说:“我上去叫他们走。”
“告诉陈知,我在厨房等他。”
之之到了三楼,敲敲房门,她哥哥出来问:“喂,饮料呢?”
之之朝他使一个眼色,“快散会吧,妈妈要见你。”
陈知明白了,他握住拳头,“一家人都不能够同心合力。”
他无限遗憾愤慨,可惜他母亲的想法跟他完全一样。
送走朋友,他与母亲一直谈到天亮,争持不下,母子两人哭起来。
之之抱膝坐在窗前,天朦朦亮起来。
日历上说,今天是大暑,到了中午,不知道要热成怎么样。
姑姑转一个身醒来,诧异地说:“之之,你倒底有没有睡过?”
之之幽幽地说:“母亲同哥哥吵架。”
陈开怀会错意,“你同你妈说,切莫干涉年轻人的婚事,他要错,让他错,若不能
支持他,也不要看轻他,再不争气也是自己的骨肉,多少神经兮兮的母亲因敌视媳妇连
带失去儿子,你叫她不要笨。”
之之不分辨。
过一会儿姑姑问她:“那女孩是否十分不堪?”
之之不知如何解释,姑姑却以为她已默认。
“可是陈知一向是个乖孩子。”
之之说:“他倔得不得了。”
“像他爹。”
“我不觉得,”之之说:“爹脾气太好,简直有点瘟。”
这话里似有话,陈开怀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早餐桌子上之之向父亲是晚可有应酬。
陈开友一怔。
一直以来,他的社交生活颇为忙碌,杂七杂八帖子一大叠:鸡尾酒会、春茗、庆功
宴,甚至是鲁班诞、中西婚礼,店铺开幕,不知恁地,都会得寄到他办公室。
官绅官绅,官还排在绅之前,可见喜庆场所少不了他们作点缀。
手中拿一杯香槟,出入高贵宴会厅,呵呵呵笑着,与主人家说几句俏皮话,打哈哈,
以示官民一家亲。
全盛时代,官威赫赫,陈开友剪过采,也当过最上镜香江小姐的评判,季庄也被尊
称为陈夫人,报纸上名廊牌还访问过他。
俱往矣。
最近这两个月,不知是不是流行节约,派对宴会数目大减不在话下,高级公务员受
欢迎的程度亦与前不能相比,陈开友门庭冷落之至。
一连五个礼拜都没有一个应酬。
陈开友纳罕之余,也在心中钻研过是什么原因。
会不会是对老英不满,众人动辄破口大骂,不方便有大官小官在场?若果这样,倒
真是十分体贴,免众公务员尴尬。
另外一个假设是恨屋及乌,像陈开友这种身分的人便是不受欢迎的乌鸦。
从小事便可以看到大局,这个朝代快要过去,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的官儿当然迟
早打入冷宫。
陈开友像是已经过了冰箱,不由自主,打一个寒颤。
当下还要不动声色,笑吟吟的问女儿:“你打算请爸爸吃饭?”
之之笑答:“我已改变作风,要努力节省储钱,以后的十年都不打算请任何人大吃
大喝。”
她出门上班会。
出来工作这段日子,先是拚命置行头,买,买买买买买,疯狂收购,七十双皮鞋,
五十双手袋,满橱套袋,香水排满一桌,若干钻饰金表,他女有的,陈之当然要有,他
女所没有的,陈之更加要有,每月至多花剩三百元,无人请吃饭,便挂母亲的帐。
此刻她明白到这样努力促进社会繁华的陈之一旦穷下来,社会可不会回馈于她,社
会只会冷冷地看她沦落,看她饿饭。
人要为自己打算。
户口里的两万块,本来打算置一件晚装,此刻已放进定期存款。
从前之之看见老妇与少妇连千儿八百部做定期,害潇洒的她在银行大堂人龙中排个
没完没了,心中就鄙夷增厌。
此刻陈之也加入她们的队伍,原来贤的是人家,愚的是她。
数数橱内衣服总值,已经穿一层中上公寓的首期,之之的面色顿时苍白起来。
穿得起,尽管穿,可惜陈之越级挑战,陈之穿得中襟见肘,陈之穿得寅吃卯粮,这
样子辛苦,她现在发觉,是多么的愚蠢。
一整个上午,她都忙着责己严,相信她,滋味并不好受,难怪那么多人从来不肯检
讨自身的过失,只想马大帽子扣向别人,比较下来,真是容易得多。
下午,她舅舅过来造访,英俊的季力虽然上了年纪,身材样貌还是数一数二,惹得
女士们朝他行注目礼。
之之微笑,有些女性就是死心塌地喜欢漂亮的面孔,在六七十年代,据舅舅说,他
那张脸简直等于一张大国护照,通行无阻。
到了八十年代,光景渐差,女性一天比一天实际、聪明、厉害,崇尚权势名利,只
要是成功的男士就不怕找不到女朋友:已婚、年老、貌寝、大腹,均可以受欢迎。
此刻快踏入九十年代,统世界向钱看,有没有生活情趣,懂不懂得玩,心地好不好,
都是细节,都不重要。
时髦漂亮的都会女性只想在婚后退休,乘头等飞机在北美洲大埠与香港的花园洋房
之间往来穿梭,一招手司机驾驶的大房车立刻停在眼前,以及没有限额的零用。
面孔了对方是白板都不打紧。
季力已经吃亏了。
现代女性心肠钢硬,实事求是,一束鲜花,一首新诗,一个下雨天,风露中立了中
宵,都会被识笑为神经病,谁还在乎那个,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