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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咱扎领带了。”
穿上西装扎好领带,石大川看着爹已经不大像爹了,像是被人画成了龙。画龙还要点睛哩,石大川就拿出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来。石大川亲手把金丝眼镜架到爹的鼻梁上,爹一下子就有了斯文,有了品位。
石大川守了一夜灵,那一夜又闷又热,让人透不过气。
天亮之后,炸雷忽忽拉拉响起来,然后是塌天一样的大雨。大雨不停地下,丧棚下面也不断地有人涌进来。
眼看就到了十点钟,到了出殡的时间,天却愈发地黑下来,仿佛夜晚又要降临。
石大川慌了,他两眼望着天,望着那骇人的雨柱,嘴里喃喃着,“怕人哩,真怕人。”
堂哥石广银黑着脸说,“这是老天在哭哩,哭你爹。”
石大川急得直跺脚,“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哩?”
“该咋办就咋办,”石广银把个瓦盆塞到石大川手里,发吼似的说,“到时辰了,摔吧!”
石大川将胳膊抡起来,瓦盆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他扯起嗓子,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爹……”
“咚……,啪!”二踢脚应和着叫声,惊心动魄地冲向天空。劈劈啪啪,数不清的爆竹炸响了,青灰色的烟雾弥漫而起。拖着鼻涕的孩子们立刻冒着烟火冲锋陷阵,争先恐后地去捡拾那些没有炸响的爆竹。
“呜哇……”妹子一凤尖厉的哭声率先浮出,接着就有无数的哭声叫声冒出了头。那是等着晌午吃顿好肉喝个好酒的男男女女在扯着嗓子哭喊。唢呐不失时机地加入进来,用婉转而又凄厉的声腔,给合唱添加了回肠荡气的色彩。那些大镲小钹自然也不甘寂寞,它们用乒乒乓乓的敲击声,扩展着音效的深度和广度。
领头的石广银深深地吸一口气,喊道,“起……”十二个抬棺的壮汉便忽地把棺木抬将起来,脚下擂鼓一般冲进了雨幕里。
天上那才叫哭哩,天上那才叫落泪哩,天上的雷轰隆隆响,天上的雨哗啦啦落,出殡的人就那么昏天黑地,喧喧闹闹地走着。
若是在好晴天,绕村转上三圈原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然而在此时,它却变得万分艰难。暴雨让村边的小路泥泞不堪,人走在上面跌跌滑滑,格外吃力。
石大川脑袋上的孝帽早已淋透,像块湿笼布一样糊头盖脸地搭下来。他用手不停地抹着雨水,心里自暴自弃般地想着:咱这是跟老天打别哩,咱这是自己跟自己找不痛快哩。打别吧,找不痛快吧,越打别越不痛快才越是过瘾哩……
终于绕够了圈子,折向了南大岗石家老坟。
远远地看到摆在小路旁的祭桌了,黑黑的矮矮的,像个伏着身子,不愿抬头的人。石大川心头蓦地一动,目光就凝在了雨幕里。
他仿佛看到淘米水一样白蒙蒙的月光了,他仿佛看到米粒一样白晶晶的牙了,那是魏彩彩张着嘴,在等着他亲。魏彩彩是给他家送完豆腐,折回到这儿的,魏彩彩的留海上还散发着香喷喷的鲜豆腐味儿。
石大川听到了喘息声,那是魏彩彩在他耳边的喘息声吗?大雨让那喘息又湿又重,唉,他叹了一声,任由雨水顺着鼻子流进嘴里。他吧嗒吧嗒嘴,嘴里带着些许血腥味儿,还有吮不完的甜。牙齿与牙齿隔着嘴唇不顾一切地碰撞着,那是他们俩肿胀的初吻。
……
“大川,跪,跪呀!”
石广银的叫嚷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他看到他已经站在了祭桌前。守在桌旁的人放炮了,那炮仗受了潮,扑哧哧的,像是不消食的屁。
三杯酒祭洒在地,石大川双膝一软,跪在了泥水里。
爹,我给你跪了。彩彩,我给你跪了。
天上打个闪,响个雷,他们听到了。
石大川的脑袋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又磕。
泥地上居然有石块,石大川站起来的时候,听到妹子石一凤惊叫,“哥,血!”石大川随手抹了一把,血和泥混搅着,看上去有一种别样的痛切。
五百步一个祭桌,五百步就要下跪和磕头。昏天黑地的雨,让人难以想象的湿滑泥泞,石大川渐渐精疲力竭。恍惚中,他觉得这仿佛已经不是人间的境遇,他此刻正去往阴曹地府。带他到世上来的那个人,正带他到另一个世界去。
来到南大岗了。
南大岗居然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滑梯。直着腰从滑道往上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人们只能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抬棺木的上不去了,十二个人就那么呆愣愣地站在雨水里。
望望天,望望地,石大川心里生出了无名的怵意。
“是不是先回去?等放晴了再来?”他说。
“傻话,”石广银啐了一口,“爬,爬也得爬上去。”
做排头的石广银率先跪下,十二个人都随着跪了下来。木杠搭在背上,他们就那么用膝用手向上爬。
终于爬上去了,终于看到了坟地里那个事先挖好的坑。石大川眼前一黑,虚脱似的颓在了地上。
雨就在那个时候停了下来。那就是夏季的雨,那就是老天。
……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出殡的艰难,归来之后的肉才吃得格外香,酒才喝得格外酣畅。石家里里外外都被酒肉的香味儿环绕着,熏蒸着,仿佛这里就是巨大的酒池,这里就是巨大的肉锅。生与死都是天地排好的戏剧情节,开场和谢幕也就有了欢乐的理由,红和白才都归入了人间的喜事。
放下了心事,抖落了沉重,石大川重又变得轻松,变得神气活现。他周旋在亲戚和乡亲们中间,频频地敬酒,不停地夹菜。他夸着这里所有人的好,这里所有的人也都如此这般地夸着他。
盘碗空了,酒瓶倒了,人歪了,已经能嗅到尾声的味道。
石广银走了过来。
“大川,你来。”他钩钩指头。
石大川过去了,这位堂兄,操办爹的丧事最尽力。
两人从外面的丧棚来到石家的内屋,石广银这才站住。他已经喝醉了,面皮紫黑,眼珠乜斜,脸上挂着怪笑。
“哥,啥事?”石大川望着他,心里觉得有些异样。
石广银将手里的香烟拈了拈,“你这烟,断火。”
“嘿嘿。”石大川有些尴尬。
“你这酒,上头。”石广银指指脑袋。
“嘿嘿。”石大川笑着。
石广银不笑,石广银沉下了脸。“知道你爹是咋死的?”
“他,他是肝病吧,治了恁多年……”
“啪!”冷不防一个大耳光打过来,石大川趔趄着碰在了墙上。
“你回来还装个啥相?魏彩彩把啥都告诉你爹了,你爹可怜,你爹是气死哩!”石广银狠狠地咬着牙。
打过了,骂过了,转身就走。石大川呆在那儿,脸上火辣辣地疼。
钟蕾明白自己又病了。
那天清晨,钟蕾在“都市海湾”小区没能见到石大川,她的精神就受了刺激。及至在那套房子里见到伍伯,伍伯说的那番话对于她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仔细想想发生在石大川身上的一些事情,的确有许多蹊跷之处。
比如头一天的晚上,钟蕾还在那套公寓里与石大川相拥相吻,第二天早晨他怎么就从那里消失了?
还有,钟蕾前去相会的当晚,正是伍伯将石大川从客厅里叫了出去。石大川回来之后,就不无为难地表达了请钟蕾离开的意思。
还有,为什么钟蕾一回到家,母亲就知道了她的行踪,并且追问起她和石大川交往的事?……
钟蕾无法得知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有什么已经发生了。
回想和石大川的交往,从网上的相识到高尔夫球场的相助,直到陪她一起去焦阳见韩冰……石大川称得起是完美的“黑马王子”,钟蕾真看不出他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然而,不可理解的是石大川为什么再不露面,甚至在网上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如何也要再见他一次。见见他,并不是要他做什么,只是要他回答清楚所有这些“为什么”。
“再见一次”,这个念头就像电脑指令,一旦按下了ENTER键,就会被强迫执行。
清晨睁开眼睛,钟蕾接收的第一个信号就是“再见一次”。那是个多媒体信号,图像是石大川的面孔,声音有点儿像是由电子合成的,它刻板、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和专横。
钟蕾站在穿衣镜前换衣,那指令就出现在镜子里,“再见一次”;钟蕾开着汽车上班,那指令就在挡风玻璃上闪烁,“再见一次”;钟蕾坐在写字台前工作,指令会显现在公文纸上,“再见一次”;让人最难以忍受的是夜晚,那指令就在枕头上不停地重复,“再见一次”,“再见一次”……
那指令让钟蕾头皮胀跳,手颤心悸。那指令挤压着她的胸口,让她窒息,让她恐惧。她知道她又病了。
要治疗这病只需要和石大川再见一次。
是那指令强迫钟蕾又去了“都市海湾”小区。
按响门铃,门开了,伍伯高高壮壮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