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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白深沉地叹息了一声,如果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较量,那么丹朱,赢的那个人,是你。
向着丹朱的灵位深深鞠了一躬,季白转身,又呆住。
蒙戎站在他的身后,布满血丝的眼死死地瞪着他。
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了,一双水般的澄静,一双火样的炽烈。
在这一瞬间,时间的沙漏停止了,所有的声音全部消失,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无起来。灵堂上飘扬的纸幡,南室殿缭绕的香烟,夜蔼中的雍宫,甚至整个祢国,全都不存在了,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瘦了,季白想。
曾经意气风发,什么都不在乎的蒙戎,如今是变得多么的憔悴呀。他的脸依然棱角分明,但下巴和腮边都布满了青色的胡茬,他的额头仍然广阔,但总是紧皱的双眉已经在上面印上了深深的纹路,就连他的眼睛,那双在他的记忆里如同臧河的水波一样蔚蓝的眼睛,现在却已经失去了明亮的色彩,如今就连其中燃烧的火焰也只能令人感觉悲哀。
深深吸了一口气,季白在短暂的错愕后恢复了冷静,至少从他的外表已经完全看不出他内心有丝毫的波动,他平淡而疏远地向着蒙戎微微欠了欠身,那种态度任谁都看得出仅仅是出于礼仪上的尊重。
就象是两个道路相逢的陌生人,客气而冷淡的招呼,错身过后便从此遗忘,根本不需要记忆。当季白从他的身边走过时,蒙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他从来没有这样肯定过一件事,那就是一旦放任季白这样离开,他会从此走出他的生命,甚至不可能再见。
不能再见,永远也不能再看到他的人,听到他的声音,一想到这点,蒙戎就觉得五脏六腑都痛起来,痛得他没有办法呼吸,在那一瞬间,他居然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不能啊,不能放开他,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叫着,顺着这个声音,他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捉住了季白的手腕。
季白愕然地回头,蒙戎目视前方,并没有看他,但是手指却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腕,抓得那样的紧,带着天崩地裂也绝不放手的决绝。
'放开我,蒙戎!'
季白终于无法忍耐地低喝了一声,这家伙是不是想捏碎他的腕骨啊?季白开始和蒙戎争夺起自己手腕的所有权,可怜在蒙戎面前,他那一点儿力气就和妄想撼动大树的蚍蜉差不多,完全是白用工。更惨的是,他的反抗似乎还起到了反效果,蒙戎更加用力地攥紧了他,现在不用亲眼去验证,季白也能够想象到自己手腕上必定是青黑一圈了。
季白用另一只手想去扳开蒙戎的五指,为了能够使上力气,他不得不拉近和蒙戎的距离,两个人在不知不觉间陷入了近身纠缠的境地。然后也不知道是谁拉倒了谁,还是两个人都一起失去了平衡,总之在季白尚来不及反应之前,他已经向后跌了下去,
痛……好痛!
后背接触到冰硬的地面时疯狂窜进脑海的只有这两个字,全身的骨骼似乎都给这一下给震散了,季白苍白了脸躺在那里,连呼吸的力气都消失掉,眼前的景象亦变得模糊起来。
模糊中他看见蒙戎化成一团黑云朝他罩了下来,然后是比挟着冰雹的暴雨更冷更密的吻,迅疾的,鸷猛的,恍若要将他咬烂嚼碎吞到肚子里去的凶狠疯狂。
紧接着风暴卷起滔天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向他当头扑下,季白只觉得自己就象变成了一叶小舟在峰谷浪尖中颠簸,一会儿被高高抛起,一会儿又被狠狠砸下,忽然间一个大浪打来,就将小舟吞没。
季白死死咬住下唇,痛楚让他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点,视线朦胧地投注到蒙戎脸上,茫然地看着它因为痛苦而扭曲,又因为绝望而死灰。没有生气的蓝眸就象阴云郁积的天空,只有莫大的悲哀。
为什么会悲哀呢?季白举起一根手指,轻轻放在那被欲望和痛苦纠结的眉心,低叹:'你……不开心……'
蒙戎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俯视着依偎在他怀里憔悴的迷茫地微笑着的少年,怔怔地,错不开眼神。仿佛这样的注视已经隔了千年,又仿佛是一直看着,从来也没有转开过。
'阿白——'
他张开手臂,将少年拥进怀中,象掬起这世界上最珍贵的至宝。就算他将他视为仇人又怎样?就算他欺骗他、背叛他、出卖他又怎样?已经交付出去的心,是再也收不回来了,那么他宁肯紧紧抓住他,直到被他杀死的那一刻才不得不放开。
季白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呼出了一口胸中的浊气,手臂圈转过来,柔软地揽住了蒙戎的颈项。
一切都过去了,他仰起头,目光越过供桌的边缘,看到供奉在上的,丹朱的灵位。
漆黑的灵位牌高高在上,冰冷地注视着面前所发生的这一幕,漠然的,一动不动。
这一夜后,季白和蒙戎的关系奇异地缓和下来,两个人之间渐趋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季白又再度搬回了西寝殿,重新集万千宠爱与一身。只是每每当他午夜梦回,静卧枕上侧耳聆听时,再也听不到从南室殿传来的幽幽琴声了。
41
冬日的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均匀地洒在雍的街道上、屋脊上,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
因为这难得的好天气,街上的人很多,甚至有些无聊没事做的闲汉干脆就在拐角的空地上摔跤较量力气。如果是春天的话,街上会有卖花的女孩子穿梭在人群里,但现在她们只能卖些织布之类的活计,不过能挣到一天的饭钱,这些穷苦人家的小孩已经很满足了。
在临街的酒肆里,坐满了喝酒聊天的人,二楼更有群王孙公子正在喧哗谈笑,斗酒作歌。
其中有一个人喝得半醉了,趴在槛杆上干呕不止。而这个时候,正好有辆马车从城门的方向驶进来,车上坐的是一名挎剑的青年。
'景!景!这里!'
听到喊声,青年从华盖下探出头仰望,二楼的醉鬼笑嘻嘻地向他挥着手。
被喊声惊动还有醉鬼的几个同伴,他们纷纷挤到窗槛前来一看究竟,结果又是一阵狂呼乱喊,性急一点的干脆从上面跳了下来。
'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真不够义气,竟然不和我们打声招呼!'
青年从马车上跳下来,和几个朋友拥成一团,大笑道:'我才刚进城门,就被你们逮个正着。倒是你们几个,在这做什么?'
'景,上来喝酒!'
还留在楼上的人不甘寂寞地大呼小叫,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于是青年景吩咐驾车的仆人独自离去,自己在一众好友的前呼后拥之下登上了酒楼。
这群人都是雍都里各家王孙贵族的公子,那名叫景的青年更是祢当今的右太子——按照祢的制度,王继位时若无子嗣,便要从宗室里选一位王子过继给王作儿子,袭右太子位。如果王后来有了子嗣,则是左太子,王死后由左太子继位。如果王死时仍无子嗣,则由右太子继位——刚从其封地丰圻回来。
'景,怎么要回来也不派人告诉我们一声?居然一个人偷偷溜回来,大家说,该不该先罚他一杯?'
最先看见景的左史大人家的公子汲头一个起哄,引来一片叫好声。
'景,和我们说说丰圻好不好玩?'
挤在景身边的一名眉清目秀,脸圆圆的少年一脸好奇地问。象他们这种京城里的世家公子,在没有封地之前是不能离开雍都的,外面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又新鲜又刺激。
景放下酒杯摆了摆手:'丰圻不过是乡下地方,有什么好玩的?既无美人,又无醇酒,走在街上人都见不着两个,成天闷也闷死了,哪里比得了雍都丰富多彩?还不如你们和我说说最近雍都都有些什么新闻?'
'新闻啊……'汲搔搔下巴,'要说如今雍都里最大的新闻就是……'
他伏下腰,凑到景的跟前,神秘而小声地说:'王宫里闹鬼!'
'闹鬼?'景皱了皱眉,'又是那些宫女庭侍们闲来无聊编出来的无稽之谈吧?你什么时候也信起这些来了?'
'嗳哟,我的景哥儿哩,你可不知道,别的都可以不信,这次闹鬼却是好多人都在在传呢。你问问秀,他就撞见过!'
'真的?'景略有些吃惊地望向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公子秀,秀是宫里和夫人的亲弟弟,生性腼腆胆小,听到汲说鬼,身体都已经缩成一团了。
见景问自己,秀咬咬唇,一脸害怕地点点头:'那天,我去姐姐那儿,姐姐留我喝了几杯,回去有些晚了。路过南室殿的时候,我就听见里面隐隐约约地有琴声传出来。我想起宫里人都在说闹鬼的事,就不敢继续走了,跑到亭子后面藏了起来。然后……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