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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简愣愣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罗敖生性子本闲淡,这般心事是烂在心底也不会说出的。他忍耐太多全部化成了云淡风轻的一句:“庄简,你可曾,对得起我吗?”
这其中事由太多,牵绊太多,都由不得庄简佯装忘记,也由不得他不愧疚于心。
他对他一笑,他对他吟诗,他为他送衣,他为他跪吻。
而他为他蒙冤,他为他思病,他为他夺城,他为他寻解。
庄简满怀愧疚,他低头道:“我确实,对不起你。”
罗敖生看着他,心神都散了,全身的一股子气力都随着这话飞出了七魂六魄,他静静地看着庄简,心都飘飘渺渺的去得远了。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情到深处方转薄,多情看似无情苦”。
他停了半晌,将满怀的心事思潮都压了压,镇定的道:“几日之内,判载转呈皇上,御笔亲批过了,即可宣诏行刑,你暂且等候吧。”
他转身走开了,走了两步,终究压不住满心潮的起伏,他定定的站在原地,抬首看向前方。前面灯火通明,两旁的衙役狱官都站在亮处等待着他。而他身后只有无尽的黑暗。
罗敖生心潮起伏,眼前幡然而出,一幕幕都是与庄简的记忆。
第一次偶遇时,他在长廊中的俏皮一笑。
他举头望着明月,手拎折扇坦然自若,诗情画意比月色更华。
他在长桌上倒书情诗,情致雅极,风流倜傥。
他袖子中藏了千里贡橘,与他共享。
他夜探大理寺跪地抱着他吻他,信誓旦旦口称,每日每夜都在想着他。
他被打还牵挂着他,无意中真心话令他心悸。
他临行拜别,与他有情有意已然心有灵犀。
这人的多情,薄情,无情,有仁有义,良善忠义,迂腐泼痞,狡滑无赖……这一切一切,过了今日都将消失不见了吧。
这人的喜怒哀乐,啼笑悲苦,这一切一切过了今日都不可能再回来了吧……
罗敖生突然心海波澜起伏,人生百年大浪淘沙,人死不可复生。这擦肩而过,生离死别的滋味竟是这般酸涩难咽。
大理寺卿眼望着前方,彷佛说与自己听:“刘玉,都说你堪堪不幸却何尝不是有幸呢。我却……宁愿是你……”
庄简手握着狱门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觉得有生以来真真错过了一回。
他的确初相识就起了利用他之心,但是委实是爱他才能人品颜色,后才暗生情愫起了假戏真做的心思,最后造化弄人,不得不分手两别,他心中落寞伤神之至。
罗敖生原比刘玉更适合他,为他良伴。但是庄简欺他在先恋他在后,却是不争事实。
此时为自己辩解哄骗于他太虚伪下作,庄简黯然神伤。
他看着罗敖生的背影,心中想着:“若是这情势颠倒过来,刘玉换是了你,我也会同样为你这样做吧。”
第九章
皇宫内院中,暮气沉沉了无声息。
太子跪于皇上榻前,两日不眠不休。皇帝临危不省人事,现在御医等人也只是聊尽人事而已。
太子既是未来国君,众人都看着太子的脸色行事。却见他身躯一晃,走到门外眼望满天的花海,瞬间他看见了遥远花海中有人手挽长裙,娉娉婷婷的走了过来。那人却是皇后曹婕。
曹婕先看着皇上,又看了他。刘育碧脸色憔悴,站起来与她施礼。曹婕走到殿前,静静地看着元和帝,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半晌却道:“皇上,怕是熬不过这今、明两日了吧。”
刘育碧低头无语。
殿内群臣都退下,曹后站在元和帝的身旁,轻叹:“我早已劝他不必轻信仙石之说,但他总是不信。这个人向来都是脾气直拗。”
刘育碧不能接话。
曹后说道:“日子一晃竟然过了三十多年。如今却要不治西行而去。我尚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那年才十五岁,那天遭逢大雨,四皇子刘茗登门拜访我父,虽然婚事是太后钦点订下,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那日下雨,他穿了麻黄色的袍裳,顺着廊檐雨滴下走过,一滴滴的雨都滴在他的肩上身上,我就在门后说,这人怎么这般傻,不晓得走到廊中来避雨?于是叫了丫头去给他撑伞跟他说,他才走到廊里来。”
刘育碧心里疑惑,不知道皇后想说些什么?
曹婕眼望着床榻上沉沉不醒的丈夫,低声说:“他性子直拗却也老实,家父在众皇子中择了他为我夫。后正巧太子犯了大罪被贬,家父就力劝先皇及太后,并鼓动群臣奏表册立刘茗为太子。再后来忠心保他登基为帝。皇上对我曹家着实感激。对我言明,必终身不负我。”
曹婕坐于大殿正中,前面扇门大开,一阵阵傍晚凉风流淌而入。她的思绪一下子倒转回了多年之前,皇后面容渐渐冷竣严厉。
“或许人做了皇上后,多有改变吧,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都做不得准。他对曹家始终礼遇,或许一些小事如纳嫔妃宠幼子,我也不该太过认真。”
刘育碧脸上颜色渐渐变了。他突然跨前几步跪倒在地,截住了曹婕之话:“常言说‘儿不闻母过’,母后就不必再讲了,我不想听!”
曹婕看着他,目光又似怜悯又似严厉:“有些话必须要讲不得不讲。玉儿,你怎么心肠变得越来越软呢,是跟周太博学的吗?”
刘育碧脸上流露出了绞痛的神色。
“我天性善妒,实在不能母仪天下主持中宫。那时后宫中最得宠的是妃子张翠珠,她连生下了两位皇子,很得皇上的恩宠。我的儿子刘璞天生体弱多病,看着那两位活泼健康的小皇子,我有时甚至嫉妒得夜不成眠。”
刘育碧脸色大变,他突然伸手握住了曹婕的手,眼中露出了求饶的表情,再度恳求:“母后将对逝去大哥的满腔爱怜都维系在刘玉一人身上。刘玉幸甚。此养育大恩比山重比海深,母后不必再讲了。”
曹婕摇了摇头却自顾自说了下去:“满宫嫔妃我都不介意,却不能不介意翠珠。那时在曹府雨中,我令翠珠给四皇子打伞避雨,却白白将自个儿丈夫的心都拱手送人。龙恩可以遍洒后宫,心却不可以让与他人。我瞧见皇上跟她笑语连连,我的心都在疼着呐。
后来,我的儿子刘璞十岁左右终于夭折。我抱着刘璞大哭,没有皇子我还怎么活下去?没有皇子我怎么挽回丈夫的心?”曹婕眼中泛起了泪花。刘育碧伸手掩住脸,为什么这世上之人的自私凉薄都如此呢?
曹婕眼泪扑簌而下,声音颤抖接续着说:“我叫来了自己哥哥商议。哥哥的部下玉林连夜赶往咸阳,污些证据捉些死囚去跟皇上举证,张氏兄妹谋逆造反。皇上老实不辨真伪,当即下旨赐死张氏满门。
玉林拿了诏书前往庄府逼迫庄家杀死张妃。然后,哥哥带兵以兵乱为名,剿灭了玉林与残余的乱兵。皇上后又悔恨,所以此事秘而不宣。”
曹婕缓缓从椅子上站起,她转过了刘育碧,跪倒在地:“这事在我心底埋藏了数年,今日能讲出来我也放下了心中大石。后来我夜夜不能心安,派人去民间查询你们的下落,只找到你一人,我就把你带回皇宫抚养。我心里想着,张翠珠之愿便是让爱子登上皇位。我夺其命独占了丈夫,那就完成她的心愿,助她爱子登上皇位吧。”
她静静地看着刘育碧说:“皇上命在旦夕,我犯下了大罪只能殉葬以偿心愿。太子已经是大人了,马上就要登基为帝。以后只剩下太子一个人时,务必要明辨是非不为奸人所蒙蔽,不做后悔之事。”
她从手中取得了一卷奏折,高举过眉,说:“此乃是我为大理寺罗上卿所书的证辞,与罗上卿的奏折,请太子论公定夺。不需令人空担了罪名有人脱失了责任。”
刘育碧跪在大殿之中,浑身都颤抖了。这时自殿外吹过了一阵阵的风,五脏六腑都寒成一片。这四月天明明是初春,万物吐露新芽之时,却如冰霜寒剑一般彻骨寒。这天空夜色多美,他眼前却只有满目疮痍满心血泪。
他拿过奏折,手指颤抖的不能展开,满园的牡丹都窣窣而动。
他突然将奏折抛在地上,口中一迭声大喝了出来:“你们!你们都是来逼我就范的吗?人人都满腹委屈,满怀道理,却来逼我陷身不仁不义,却让我来做坏人!却来令我生不如死!你们怎么能这样卑鄙?!这满天下的人都做了好人却逼着我做坏人!”
曹婕静静的看着他,立刻站起来转身出了大殿。
刘育碧如疯了一样,把满室琐碎之物全部拿来乱砸。帷幔连动,宫内众人忙忙走避。殿内空无一人,只有床榻之上,元和帝躺在上面昏迷不醒。
殿门门窗晃动,桌椅坍塌歪倒,触目残骸一片狼藉。太子发泄了一番,他突然奔出了大殿,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广阔牡丹御苑。
原来周维庄就是庄简。
原来曹婕就是昔日杀母的人。
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