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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畏惧责打,他这一生受的责打,大多是为了这个人。可是他从未有一次,挨打挨得如此委屈,如此窝囊,仅仅因为李隆基的一句话,表哥便对他如此冷淡,他在这苦痛中寻找不到一点点可以支撑自己的勇气。
望着那个人垂下的袍袖,薛崇简只觉这痛楚他一下也忍耐不得了,只盼这些人能赶紧放开了自己,赶紧让自己跟表哥说个明白,哪怕记下来数目,过后再加倍打了都行。他是如此焦灼,一想到李成器此时可能仍在责怪自己,对自己恼怒失望,他只觉就是天塌了下来,将他砸得粉身碎骨了,他也要先让李成器懂得,自己是清白的。世人可以诋毁他,哪怕酷刑相加,但他与表哥的相思与相知,容不得任何人玷污。
薛崇简心中被这焦灼堵得透不过气,只觉再不说话,自己纵不痛死,也要活活闷死了,便顾不得许多,开口喊道:“表哥!不是我做的!哎呦!你听我说……哎呦!你让他们先别打!哎呦!表哥你救救我!”他一边哽咽说话,一边被打得惨叫不止,身子也再不肯老实趴着,奋力挣扎起来。
李成器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见薛崇简一张俊美脸庞胀得通红,那几成透明的肌肤上一行是泪,一行是汗,竟是痛楚之极。他心下也是又惊又痛,以为那些内侍下手过于沉重,不过才十来下板子,就打得薛崇简如此难忍。他背薛崇简喊得心如刀割,几乎忍不住就要说话,却猛然思及,纵然是内侍们得了三弟的吩咐,刻意打得重些,自己也是不能干预的。他双手在袖中狠狠攥成拳,忍着眼眶中的酸热,转过头去低声吩咐:“你们把人按好了。”旁边报数那内侍见薛崇简只管在刑床上跳腾不止,几次险些要掉下来,连忙上前帮忙压住他腰身。
薛崇简在剧痛中只盼来李成器这么一句话,随即换来的是身上千钧一般的重压,那些人的手和着不断笞落的板子,几欲将他拍碎、碾碎在这木床上。他在痛楚中灰心至极,泪水如走线般滚落,忽然那板子又打在了臀腿相接之处,心里如同被烧红的针挑断了一条血脉,反倒被泪水堵住了喉咙,连喊也喊不出来了。
皇帝听得薛崇简乱喊乱哭了一阵,正自焦急担忧,却忽然不闻他出声了,不由吓了一跳,惊异不定的目光随着那竹杖落下,见薛崇简臀上已尽成紫红之色,且是肿得发亮,与大腿上白皙的肌肤比较起来,确实有些有些惊心。他原以为竹板比荆木杖质地轻许多,三十下薛崇简应当还挨得住,未料到这寻常家法也如此厉害,才二十下便隐隐有皮破血流之忧。皇帝焦急之下忙向那场下丢个眼色,那报数的内侍会意,轻轻用靴子一碰旁边掌板的人,两人手腕立时收住,声音虽仍是清脆,却按住了一半力道,是以最后十下打完,好歹是未曾出血。
按着薛崇简的内侍退开,皇帝见薛崇简却软软垂着手臂,既不动弹也不抬头,皇帝喊了一声:“花奴。”却不闻他答话,皇帝大惊下也顾不得身份,竟亲自起身下阶来,俯身握住薛崇简双肩,又唤一声:“花奴。”
薛崇简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皇帝和李成器都是一愣,只这一抬头间,两行泪水便又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慢慢滑落,仿佛花上一滴朝露,并无晨风催动,只因不堪重负,便毫无征兆地落下。那张脸儿已被泪水汗水浸透,褪去了方才的通红,反倒显出一片令人忧心的白,便如从泉水里捞出来的一块和阗软玉,泠泠泛着水光。他仍是死死咬着下唇,不时微微抽搐一下,不知是要忍住哽咽还是要忍住痛楚。皇帝见那双眼睛里还残存着痛楚与恐惧,心中万分歉疚,忽然觉得自己此番处置十分残忍,他小心竟薛崇简裤子掩上,薛崇简虽未呻吟,身子又是一颤。皇帝忙道:“痛得厉害?”
薛崇简又向李成器望去,见他也转过了身,且是向自己走上了两步,神色中满是痛惜。薛崇简暗暗松了口气,只觉臀上虽仍是疼得厉害,到底因为这两人的关切,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他慢慢将咬着下唇的牙齿放开,勉力向皇帝挤出一丝微笑,喘着气道:“不要紧。”皇帝心中一酸,轻轻拍拍薛崇简的肩膀,又为他拭去鬓边汗水,想要说些抚慰他的话,终究碍于殿上有人,稍停了一刻才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皇帝对李成器道:“你带了花奴回去,传太医给他看看伤,这顿板子打过,此事就算作罢,你不要责怪他。”李成器忙躬身答道:“是。”皇帝命内侍为薛崇简备了一辆暖和的牛车,薛崇简两腿行走不得,被人负上车去。他脸上泪痕未干,低声叫道:“表哥。”李成器心中纵然有气,也被他方才那两包泪水浸得酸软了,叹了口气,也上得车来。薛崇简受了半日的痛楚委屈,在偎到李成器的身子时,终于松弛下来,他一伸手臂环住李成器的腰身,哽咽哭道:“表哥,我疼。”李成器怔了怔,本拟质问薛崇简的言辞竟一句也说不出,黑暗中只有那个哀戚的声音在向他求恳,唤他表哥,说他很疼。
他想,曾经也是在这黑暗的车中,花奴忍着自身的伤痛救他脱离苦海,那么就让他们在这黑暗中躲藏一次吧。只当他们身上都没有那王爵的镣铐,只当外间发生的一切,均与他们无关。李成器缓缓张开双臂,把那个仍在抽噎中微微发抖的身子揽入怀中。
李成器一路不语,只是搂着薛崇简,牛车刚行至宫门处,忽然听见有人车下道:“宋王殿下在车中么”却是高力士的声音。李成器忙应道:“是我。”高力士道:“郎君相邀一语。”薛崇简听到李隆基便厌烦不堪,环着李成器的手臂紧了一紧,低声嘟囔道:“他能有什么好话,你别去!”李成器急忙挣开他道:“我去去就来。”
李成器跳下车来,见李隆基遥遥骑着马,身后跟着几名太医,想来是要去许州给宋璟治病的。待李成器走近,李隆基也下马来,李成器躬身道:“殿下千岁。”李隆基忙扶住他道:“大哥不要如此。我请你下车,是有件事求你。花奴虽然性子骄逸,却还听大哥一句话,请大哥劝他,放过姚宋二位大人。”李成器惊道:“殿下何出此言。”李隆基淡淡一笑道:“方才花奴在爹爹面前说,他若真想动手,姚宋二位大人决到不了贬斥之地。我有些害怕,爹爹此番责罚,万一激怒了他……”李成器又惊又恐,道:“花奴虽然顽劣,但本性纯良,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李隆基又是一笑道:“在他看来,姚宋二人是离间你我骨肉的奸人,二位大人具已年迈,此番的事经不起第二次。大哥既肯让我一次,也请饶过二位大人吧。”他说罢便要躬身。
李成器扶住李隆基,低声道:“我敬重二位大人,如你一般。二位大人被贬斥亦因我而起,他二人若遇难于途中,我也无颜生见世人之面。只是大哥问你一句,此番真的是花奴所为么?”李隆基从袖子中拈出那份供词,李成器匆匆一看,面色便已灰白,李隆基黯然一笑道:“我如今的处境,大哥也知道。此事出在花奴身上,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若真另有他人,两位大人就真到不了贬地了。”李成器将那份供词还给李隆基,微微躬身道:“殿下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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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器沉着脸回到牛车边,伸手道:“马。”替李成器牵马那侍从诧异道:“殿下不是坐车么?”李成器又重复了一遍:“马。”那侍从见自家殿下去了一刻,转回来脸色就苍白之极,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了,忙将缰绳递给他,李成器翻身上马,扬鞭便纵马奔驰。王府长史吃了一惊,忙吩咐车夫催动牛车,薛崇简趴在车中,听得外间马蹄声疾驰,还未等李成器上来,车身便晃动前行,他急道:“我表哥呢!”那长史在车外道:“殿下不知有什么急事,已经打马先行了。”薛崇简好生惊诧,也顾不得臀上伤痛,强撑着跪起身子,将车帘揭开,果然远远望见李成器的背影绝尘而去,他惊呼道:“表哥!表哥,你到哪里去!”
李成器在恍惚中听到了身后的呼唤,他只恨不得能让这呼啸的寒风刺穿了自己的耳膜。李隆基向他求情,是不是李隆基也看出,其实那个最舍不得离开的是正是他?是他的自私,他对薛崇简的纵容,才弄成了如今的纷乱朝局,令三郎不敢问政,令父亲受大臣的责难,令姚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