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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云中岳
第一章 祝融之会
衡山最南端的小山叫回雁峰。
据说,北雁南飞入冬时节,雁越过洞庭仍向南飞,但一到回雁蜂,便不再往南,在峰上空回飞三两匝,有些往回飞往洞庭过冬,有些则留在湘江的沼泽地带过冬了。
小船靠上了峰南不远处的江岸,那位灰袍老人不等舟子搭好跳板,便轻快地就跳上岸来。
另一位穿青短衫,英气勃勃,神彩飞扬的高大年轻人,手中提了一个包裹,跟着也一跃登岸。
这里不是泊舟区,江岸遍生松柏与竹林丛草,西南一带才有田野,平时这里是罕有人迹。
距岸三五十步,长了一颗高大茂盛的银杏树,浓荫蔽天,上面建了一个大大的喜鹊窝,整天都有十几头喜鹊恰恰恰叫,又刺耳又难听。
这是种吉祥鸟的叫声。
但是,它的叫声并不比乌鸦的叫声悦耳多少。
“恰好午正。”老人向年轻人说:“你爹应该来了。”
“是的,师父。”年轻人将包裹放在树下:“我爹是个最守时的人。虽然是十年前的约会,他老人家也不会忘记的。”
北面竹林边,施施然踱出一个青袍人,脚下一紧。
老人呵呵大笑,拍拍年轻人的肩膀,大声说:“我敢给你打赌,你爹在这十年漫长岁月中,必定每天晚上都在作恶梦,甚至作白日梦。”
“师父,人本来每天晚上都在作梦,没有什么好怪的。”年青人的神色开始有了激动,但语气却尽量放轻松:“大概只有白痴才不会作梦。”
“白痴也会作梦,只是白痴不会计较梦的好坏。”老人说:“我的意思是:你爹每天都会梦见今天把儿子接回来的情景。”
年青人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有点伤感。
“十年,日子过得真快。”
“孩子,你后悔吗?”老人平静地问。
“师父,你老人家知道弟子毫不后悔。”年青人郑重地说。
“那就好。对十年的江湖浪迹生涯,你怕吗?”
“这……弟子说不上怕不怕……”
“江湖鬼蜮,不怕是假。”老人冷冷地一笑:“为师浮沉江湖四十春,到现在仍然感到很难放得开。”
“师父……”
“不要为我担心。”
“请问师父今后的行止……”
“谁知道呢?也许,我会找地方躲起来,过几年平淡的日子。也许……”
“师父,何不在弟子家中……”
“哈哈!你要我在你家养老?算了吧!”老人豪放地大笑:“为师生在江湖,也将死在江湖,江湖六怪谁都没有家累,孤家寡人一个,日子好打发,一懒下来,什么都完了。如果你日后有勇气行道江湖,别忘了来找我,嗯?”
“这……弟子并不想外出行道……”
“那也好。”老人抢着说:“你的性情是外柔内刚,心不狠手不辣,闯荡江湖会吃亏。十年来,你跟着我这亦正亦邪,亦侠亦魔的江湖六怪之首浪迹江湖,你承受了我一身武林秘学,吸收了足够的江湖经验,但却未能臻于成熟境界,挑不起放不下的老毛病始终治不好。老实说,你要是真的外出行道,我真不放心。”
“师父……”
“不要和我争辩。”老人摇手:“你肚子里那些牛黄马宝有多少斤两,难道我不知道?不要说了,你爹来啦!”
中年人已到了三二十步外,脸上可看到兴奋的神色,目光兴奋无比地老远便在年青人身上转。
脚下不是在走,而是在放腿狂奔了。
老人哈哈大笑,亮声叫:“庄员外,你急什么?小心兴奋过度,你这脑满肠肥的身子会中风的。”
中年人其实并不脑满肠肥,身材壮实。
半百年纪龙马精神,脚下利落快捷,行家一眼便可看出,练武的根底不差,虽则壮得像头大姑牛,但至少小腹并未凸出。
年青人终于忍不住了,抢前数步屈膝拜倒,一面行四拜大礼,一面颤声低唤:“爹……孩……孩儿回……回来了。”
庄员外老泪纵横,激动地搀起年青人,猛然有力地将爱子紧紧地抱住,含糊地叫:“谢谢苍天!谢谢司天昭上帝安邦护国大天君……”
“啧啧啧……”
老人怪声怪气眦牙咧嘴:“多肉麻!你以为怡平还是十年前十二岁的心肝宝贝吗?这种娘娘腔的举动,恶心之至,恶心之至。”
庄员外放开拥抱,向老人恶狠狠地说:“你如果想要我向你说感谢的话,最好死了这条心。我儿子很好,我不和你计较就是。”
“哈哈!你计较什么?你总不会用你那什么南宗六合长拳,北派狗腿再和我赌一场吧?”老人抱腹怪笑:“不赌则已,赌你还是要输。”
“你……”庄员外吹胡子瞪眼睛。
“哈哈!算了算了。”
老人拉住年青人庄怡平的手,交到庄员外手中。
“十年前,我丘磊为了寻找衣钵传人,在贵地足足察看了百日之久,对令郎诸多观察试验,方满意地下了决定,安排了这株银杏树下的约会,巧安排引你上钩,赢走了你的儿子……”
“鬼话!谁和你赌了?”庄员外大叫。
“好好好,你没有赌……”
“你是强夺!”
“哈哈!就算是强夺好了……”
“你不讲理!”
“我有时候是有点不讲理。”老人嬉皮笑脸说。
“你把我的儿子……”
“我把你的儿子怎么啦?”老人收敛了笑意:“你知道教养一个小孩子成人,要花多少心血吗?”
“你……”
“你看,你的儿子壮得像座山,懂得待人接物的处世大道理,见过世面,学业也没有荒疏,武技比你这三流武师调教出来的半桶水强一万倍,你还不满意?”
“你……”
“我们来好好商量好不好?”老人满怀希冀地问。
“你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庄员外气虎虎地反问。
“哈哈!你一共有四个儿子。”
“我庄世荣有四个儿子并不犯法。”
“你在回雁峰附近有数百亩良田。”
“我的田又不是抢来的。”
“你在衡州府城有几家店号。”
“我做的是公平买卖。”
“你两个儿子在府学都有了成就。”
“他们已考得了秀才。”
“把怡平给我,再陪我三年五载,怎样?”
“什么?”庄员外几乎跳起来:“你是不是疯了?你把我的儿子拐走了十年,你…你……”
“天地良心。”老人丘磊怪叫:“我如果真要拐走你的儿子,还会依约送回给你?”
“你……”
“听我说,庄员外。”丘磊神色郑重:“你有钱有势,享尽荣华,让你的儿子替一些无靠的人造福,我这点要求不算过份吧?”
“休想!你……”
“你这自私的家伙。”丘磊咒骂:“算我倒霉,白花了十年心血。好吧,人交给你了,告辞。”
声落,扭头便走。
“师父!你老人家保重。”庄始平高叫,跪下四拜相送。
庄员外气消了,动情地高叫:“丘老哥,谢谢你。”
丘磊徐徐转身苦笑:“庄世荣,请记住我的话:一个自求多福的人,并不值得尊敬。自求多福而又能造福他人,活得较有意义。
你有四个儿子,把他们一个个栓牢在家里,等他们孝孝顺顺送你的终,不让他们看看衡州以外的世界,对他们是不公平的。富贵不会保持三代,幸运不会永远追随着你。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想通了,叫怡平出去闯他自己的天下吧,那样你会活得心安,你会因此而感到荣耀的。”
“丘老哥……”
丘磊已经走了,身形快逾闪电,冉冉而去消失在江岸的树影中。
船顺流下放,驶过回雁峰,驶过衡湘浮桥,逐渐去远。
船面上,丘磊仰天吸入一口气,喃喃地自语:“这孩子没出息,不跟来也好。”
春汛刚过去不久,但水位仍高,浑浊的湘江水流湍急,船行似箭。
南岳第一峰回雁峰已看不见了,仅可看到府城北郊石鼓山上的来雁塔。
一名桨夫悠然运桨,一面含笑说:“老伯,该在府城歇息的,反正今天已无法赶到衡山城了。”
丘磊脸上一片落寞,漠然地说:“明天午牌初,必须赶到衡山。老夫在望月台有约会,今晚必须连夜下航。”
“放心啦!一百里路算不了什么。”桨夫肯定地说。
“那就好。”
“老伯要游南岳?”
“不必多问!”
桨夫碰了个软钉子,不再多问。
小船速度快,不久便赶上了前面的一艘中型客船。
那是三湖船行的定期客货船,航线是衡州至岳州,总站在长沙府。
客船的舱面,有不少旅客倚舷观赏江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