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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克己注视着面前这个人。他该怎么做才是?如果将这个人交出去,未免于心不忍,毕竟此人是为救他出狱而来;但如果不交出去,后果却又是他无法承担的。
那人似乎明白李克己的为难之处,说道:“李先生,在下不幸失手,有辱主公吩咐,但求一死,以免落入锦衣卫手中,连累了主公。不过还请先生体谅在下主公的一片苦心。”
李克己听他这话不祥,正待开口劝解,那人的头已是一歪,口角流出黑血来,身子也沉重下去。
李克己伸手试那人的鼻息,已然无救。
他虽然也读过不少史书中所载杀身成仁的死士的行迹,譬如专诸,但今日亲眼见到这样的死士,心中仍是大为震惊;能够豢养这样的死士,主人又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由得低头去看手中的短剑。
剑柄上以梅花篆字刻着“断玉”二字。
他听铁笛秋说过,断玉与削金,两柄短剑原为一对;如今看来,削金剑在何人手中,何人便当是这自杀的蒙面人的主公了。但是——这很可能也只不过是移祸江东之计。
因了这人的断然自杀,不肯连累主人,同时也不肯陷李克己于两难处境之中,令得李克己心中多了一层无形的重压,仿佛在不知不觉中欠下了某人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债务一般。
匆匆赶来的孟剑卿进来之后,见李克己安然无恙地站在那儿,松了一口气,拱一拱手道:“让先生受惊了。”
李克己一言不发地将手中短剑递了过去。
孟剑卿接过来道:“卑职即刻禀报沈大人,为先生换一间安全一些的房子,以免再有亡命之徒铤而走险。”
李克己注意到他接过短剑时目光下意识地掠过剑柄上的字,脸上不易觉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镇定自如的神情。
孟剑卿知道这柄剑的来历?
这名年轻的校尉,恐怕比他表面上给人的印象还要深沉复杂得多吧。
李克己随即对自己苦笑了一下。这是什么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去探察他人的隐秘。
沈光礼听了孟剑卿的禀报,沉吟不语。
过了片刻他才说道:“这样锋利的宝剑,兵器谱上必有记载,你可记得这剑的来历与流传?”
孟剑卿答道:“此剑出于宋末铸剑名家黄大家之手,一雄一雌,雄名‘削金’,雌名‘断玉’,铸成之后,贡入内廷;宋亡之后,双剑随宋室图书宝藏一起被送往大都。忽必烈后来将双剑赏赐给降将张弘范,张弘范死后,双剑本已随葬,但是宋世遗民恼恨他逼死幼帝,他生前奈何不了他,死后还是捣毁了他的坟墓,双剑此后辗转易主,最后的记载是被张士诚收藏,但是苏州城破时不知去向。”
用这样一柄可以轻易查出来历的宝剑来劫持李克己,暗中的那个人究竟是太聪明还是太笨?他是想让锦衣卫追究张士诚旧部,还是想让锦衣卫生出疑心而转换追查的方向?
沈光礼沉吟良久,微微笑了起来:“兵不厌诈,虚实相生——这个人多半曾是某人的大将吧。将这柄剑封好,送给石和尚,告诉他这件事。”
孟剑卿一怔,锦衣卫办案,什么时候要别人插手了?
但他随即明白过来。
就让海上仙山去追查这柄剑的主人好了。
去石头寺之前,孟剑卿先去查看了李克己换的新监牢。
掌管狱室的刘千户将李克己安排在天字九号,这是天字号最深处的一间监牢。孟剑卿巡视过后,将岗哨重新安排了一遍,并加派了弓箭手把守高处。
刘千户有些不以为然地道:“孟校尉尽可放心,还没有一个犯人从刘某手里逃出去过。”
孟剑卿看他一眼,淡淡说道:“刘千户以为在下这番安排是为了防范李克己越狱?”
刘千户闭口不答。
孟剑卿心念转了数转,压低了声音说道:“刘千户,在下想这件事情还是应该与你说明,也好让千户有个准备。在下认为,我们要防范的不是李克己,他绝不会想越狱的;我们要防的,是外来的刺客。”
刘千户呆了一呆。他自然知道昨天夜里有人试图救走李克己的事情,具体过程他并不清楚,只知道那劫狱人失败自杀。现在看来,很显然孟剑卿认为,劫狱失败是因为李克己根本就不想走;那么下一次来的人,就很可能不是救他,而是杀他——不能为我所用,就必须毁掉,以免为敌所用。
如果李克己死在诏狱之中……
刘千户一想到铁笛秋当年的丰功伟绩、赫赫声名,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天地良心,他可半点也不想惹上那个魔王……
想到此处,再看孟剑卿的安排,心中观感大变,只是感激孟剑卿如实相告之余,心中难免生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七、】
端午佳节,应天城中处处酒香四溢,玄武湖上龙舟竞渡,锣鼓喧天。
只有锦衣卫衙门外仍是静寂无声。
一辆马车在门外停下,车中出来一个小沙弥,将一张帖子递入门房。不多时,孟剑卿匆匆迎了出来。这令得门卫颇为惊异。孟剑卿职位虽然不高,却是沈光礼最得力的助手;能让他亲自出来迎接的,不知是何方神圣。
马车中出来的是一个灰衣布帽的中年僧人,衣着虽普通,气宇却极轩昂,站在令文武百官心惊胆战的锦衣卫大门外,气定神闲地四面环顾一番,向孟剑卿笑道:“这是沈光礼整治的吧?听说他是从御史台那边将这块风水宝地抢到手中的,是不是?”
孟剑卿低头说道:“沈大人一向淡泊,怎么会与御史台争抢宅基地?这块地是皇爷钦赐给锦衣卫衙门的。大师请这边走。”
他们从侧门进了衙门。
门房中一个年轻的番子手低声问年长的同伴道:“这和尚好大的派头啊!不知他是什么来历?”
那同伴寻思了一会才道:“我想起来了,这是随侍燕王爷的道衍大师。”
也是洪武皇帝以礼相待的几位高僧中的一个。当年洪武帝派诸王就国,选取高僧随侍,燕王挑选了道衍。这一次道衍本是随燕王回应天贺岁,不知为何燕王已返北平而他却留了下来。
孟剑卿陪着道衍进去,一边说道:“沈大人正在陪侍皇爷,不能亲自来接待大师。不知大师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道衍没有回答他的话,却抬起头望了望院墙,说道:“院墙上有新鲜的血腥之气啊。”
孟剑卿心中虽然惊异,面上仍不动声色:“近些日子不断夜行人试图闯进来,昨天晚上才刚处置了两个。大师慧眼,一见便知。”
道衍微笑道:“居然有人敢在锦衣卫衙门中闹事?也当真稀罕。孟校尉知道那些人是为什么事而来吗?”
孟剑卿略一迟疑,说道:“请大师明示。”
道衍笑而不语,转而说道:“贫僧已请得皇爷旨意,来见一见李克己。”
孟剑卿本应在角门处引着道衍转向诏狱的方向,但他却止住了步子,询问地望着道衍。
道衍看着他说道:“皇爷给贫僧的是口谕而非明旨。”
孟剑卿拱手说道:“请大师见谅,没有明旨,不能见犯人;这是规矩。”
道衍一笑:“规矩是人立的嘛。这件案子是孟校尉你负责的,有些规矩,还不是孟校尉你说了算,是吧?”
孟剑卿心头一凛,想到文儒海。虽然他自作主张放文儒海去见李克己,可以托辞说是为了查案,但真要追究起来,仍是一件麻烦事。
寄居灵谷寺的道衍,耳目竟似无孔不入。
孟剑卿只一闪念,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当下笑道:“若是别人,自然没有不奉明旨便见犯人的道理;大师是何等样人,又岂能一概而论。请。”
道衍又是一笑,示意那小沙弥在角门外等候,孟剑卿也令跟随的番子手在门外等候,他们两人走进了那条长长的、寂静狭窄的甬道。
孟剑卿低声说道:“大师现在是否可以告知卑职大师的来意了吧?”
道衍慢慢地说道:“孟校尉当然知道那些试图闯入锦衣卫的夜行人目的何在。”
孟剑卿答道:“是。他们为的是刺杀李克己。”
在最初劫走李克己的尝试失败之后,各方来人已经改变了主意。
李克己若死在诏狱之中,铁笛秋势必会迁怒于当今朝廷;以铁笛秋的性情与手段,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孟剑卿继续说道:“正因为顾虑到此,我才试图暗示李克己给铁先生写信,早日了结此事。皇爷要的不过是铁先生亲自来求情,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已臣服,并不想真的杀了李克己。早日了结此事,对大家都好。”
道衍转过头来看看他:“哦?”
孟剑卿坦然迎着他的审视:“我这样做,也为了我自己。能够为皇爷、为海上仙山了结这一桩公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