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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连自己的宝宝都不敢抱了,随便塞了几口饭,匆匆跑出家门去上班。他早上去上班的时候,如果天气好,他一般不坐小巴车,而是步行,其实单位离家没有多远,以正常行路的步伐,穿行便捷的小胡同什么的,半个钟头多点也就到了,他把这当成一种健身运动,且维持了很多年。
但是今天,那手指上的黑色斑点让他心烦意乱,完全丧失了步行的兴趣和耐性,出了胡同就刚好赶上了一辆小巴车,他便随着人流挤了上去,然后车行时分,他就一直愣愣地研究手指上的黑斑。
因为那细碎凌乱的六个黑斑,怎么看怎么感觉都不像是油墨污渍,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张仲文总觉得这根不幸的手指的温度要比其它的手指低,所以这些黑斑竟然给他一种浪漫的印象,这是六片嵌入他皮肉中的,黑色的雪花。
当然,身体病变长出来的不良色斑,是张仲文的理智分析出的最大可能。
他决定下午偷空跑出去找个医生鉴别下,这种色斑有没有传染性是最靠谱的,不过张仲文没听说过癌症是传染病,他也没有接受过放化疗和吃一些威力惊人的药品,所以他乐观地期许这些小皮肤症状应该也不会影响家人的健康,或许,过几天这些雪片自动消失了也说不定。
他呆滞地站在小巴车里,无动于衷地盯着外面熟悉的景物,胡思乱想着,精神胜利着,十几分钟之后也就浑浑噩噩地到站了。清晨八点半,太阳和煦地从东方升起,街边的小树抽展着嫩绿的细芽,即便空气污染不能说没有,但是扑面的风里,直接而又大方地着夹带着浓浓的,春天的气息。张仲文知道信用社的大门在八点五十之前都不会打开,他来的太早了,于是就街边的小摊子上买了一杯豆浆吸着,坐在信用社的对面的人行道护栏上,发呆。
茫然间扭头,他撇见不远处的邮局与信用社之间的那个小胡同。
那里很脏,环卫的人还没来得及打扫昨夜烧烤摊留下的残局,一个垃圾箱就靠在胡同头,巨量的竹签子塑料袋方便餐盒卫生纸等各种垃圾从箱子口拖拉到胡同内侧进两米远,看起来就像一座刚刚爆发过的火山。
“呵呵。”张仲文干笑了一声。
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相信,那个胡同口,曾经发生过他人生中最美丽如广告般的场景。
是的,那种只有广告,或者浪漫抒情电影里才有场景。
是的,那个时候胡同里还没有烧烤摊,邮政局家属楼还没有盖起来,所以胡同里都是开门的院墙,门口栽了很多时令花草,胡同口坐着一个支着遮阳棚卖冰棍的看起来不是那么奸诈的老大妈。
是的,那是一个六月,或者七月的午后,总之天气热了,十二点,或者一点,都差不多,总之突然一阵晴天涝,原本很晴朗的天空突然就飘来了半块云,洒下了不冷不热的雨。
午饭后张仲文打扑克打输了,到楼下买冰棍给同事们吃,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风来了,云来了,豆大的雨滴哗哗地砸在了地面上,还不明咎理没有上戏准备的男主角,抬头望望,发现天其实很晴,就那么一片孤独的阵雨云在头顶停留不了多久。身后卖冰棍的老大妈,笑呵呵地对张仲文说:这是天上有神仙或者龙路过,行云布雨,不让凡人们看见他们的模样。
“不,这是因为光照和地理条件导致局部温度升高,产生的低压气旋高密度的水蒸气在天空中流动,当这些水蒸气附着在空气中的灰尘颗粒凝结物的时候,就会产生这种阵雨。和神仙没有关系,和龙也没有关系,这就是夏天的高温遭遇空气污染的产物。”
张仲文平时在办公室里看了太多报纸和杂志,多多少少地喷一些科普小名词来捍卫他的辨证唯物主义世界观。
于是卖冰棍的老大妈就黑着脸把头扭过去不理他了,且此时此刻,张仲文发现这个老大妈的脸上的皮肤真的特别黑,加上她肩膀上围着的那个累赘多余的花丝巾,要她看起来好像一个印度电影里的刁钻老太哦!
雨声越来越大,坑洼的土路上炸起点点的白花。
二狗子突然面红耳赤酒气冲冲地从大街对面冲了过来,因为穿着相亲用的好西装不想被淋湿,所以他也钻进冰棍篷下躲雨,但是他个子太大了,他没头没脑地冲进雨蓬下的时候,张仲文是被他的冲力和惯性撞出去的,一屁股跌坐在大雨里。
张仲文当然认识耿二狗子,共富县没有人不认识耿家二狗子。
耿二狗子的本名叫耿利荣,因为赵丽蓉奶奶表演的小品风靡了中国之后,除了他爸和他的领导亲戚之外,再没有人当他的面敢叫他的本名了。
张仲文知道他爸爸是县水利局的一个头目,但是他早死的妈妈家里似乎很厉害,有很多姨和姨夫什么的都是“上面的人”,且“上面还有人”。导致在这个县城里,二狗子可以在马路上横着走,没有营业场所会收他的钱,他想打谁就打谁,公安局是不敢管法院不会判,黑白两道他都折腾得起。所以耿二狗子从小到大说好听点儿他是一个当地小霸王,实际上他就是一个流氓地痞——不过现在人到中年的他的正式职业好像是县粮油公司的库管员。
尽管二狗子为人的名声和口碑非常不好,是学校老师和家长老人们口诛笔伐尽量让儿女们回避的不良典型,但是有一个事实却是被共富县人民公然承认的,二狗子是共富县没有之一只有第一的帅哥。
好吧,至少在张仲文心目中,共富县人民应该觉得他第一帅哥。
尤其是人高马大着装品味非常东莞的二狗子,骑着他的那辆牛逼轰轰的摩托车用自带的音响播放最时髦劲暴的歌曲,在马路上摆着惨绝人寰的臭脸风驰电掣地招摇过市的时候,张仲文就会觉得这是名副其实的天神下凡。二狗子事实上也的确用他的帅气和彪悍创造了共富县里很多辉煌壮美的记录:他是第一个在县里留出来古惑仔里陈浩南的那种长发垂脸的狂霸拽飒头型的男青年,他保持着地摊烧烤界一顿46瓶啤酒的记录,他睡过县歌舞团里所有的女人……等等。
“傻逼!”
这是二狗子把张仲文撞飞落地之后,翻了翻白眼,笑着指着跌落在泥水中的张仲文所说的第一句话,当然了,这也是二狗子对张仲文说的第一句话。二狗子是横行乡里的名人能人红人,而张仲文,只是张仲文,以前大家的生活里并没有任何交集。
所以傻逼就傻逼吧,张仲文知道自己惹不起人家,连个愤怒或者憋气的脸色也不敢摆,拍拍屁股爬起来,拎着塑料袋里冰棍,顶着雨就朝信用社方向逃走。
“等等——”
二狗子突然喊着话,跑到张仲文身边,一把攥住了他的袖子。
张仲文害怕地侧脸看着酒气上脸胡茬子在腮帮子上一抖一抖的二狗子,心里苦叹遭了遇见醉鬼了。
二狗子竟然低头,用硕大的鼻子对着张仲文的脖领子闻了闻,然后咧嘴说:“哇——你好香啊!”
信不信,然后耿利荣就真的把脸迈进张仲文的脖子上狂嗅起来,大马路上,大白天的。
原因?
二狗子后来说,那是冥冥之中天意安排的缘分。
但是张仲文始终觉得,张口闭口万事谈缘分的人弱爆了,什么是缘分,缘分就那是那些逻辑不清晰的傻瓜或者逻辑动机不可告人的阴谋家们,强行伪造的事物之间的关联证据——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缘分二字就最万金油的说辞。如果缘分能回答张仲文心里所有的疑问,那么他早就在物理化试卷的答案里都添上这两字然后去读北大清华当国家栋梁或者主席了。
那根本不是缘分起作用,那是芒果与恋母情结在起作用。
因为在张仲文的办公室里,有一多半的空间,两个星期前开始就堆积着很多成箱的青芒果,这是那个神一样多事又能干的总经理安娜带人下乡催贷款不成就从水果批发商那里缴获回来的抵利息实物,可惜芒果还不太成熟需要“捂”几天才适合进贡给上级,那么张仲文的办公室就成变成了一个临时货仓。张仲文作为人肉中药就在这个货仓里经过半个多月也被捂出了一身“甜蜜的果香”。
再加上三十年前,有机会享用芒果香型洗发露的女士真的很罕见,所以这种“芒果体味”对于二狗子来说,是记忆中“妈妈的味道”——当然他自己可能也没想那么多,只是他觉得这个气味很亲切很温暖很直戳其内心里最柔软的部分。
是的,这就是平庸无奇的张仲文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