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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九惊愕地看着鲤鱼。鲤鱼一本正经,“后来,我听见对面那个人说话。我记得他的嗓音很好听,像流泉一样。”
“他说什么了?”
鲤鱼却陷入沉思,“他说了好长一段话,似乎非常生气,很奇怪,我居然把那些话都记住了。”
“他说,你这魔头,以为躲在山中就能了解你欠下的血债吗?当初是我年少不更事,竟瞎了眼与你这妖人称兄道弟!二十年前,你师父带领魔教屠戮我师门三十条人命,莫非以为苍天无眼,无人记得你们的罪行?可恨我竟学艺不精,叫你带伤逃走了,今日你我二人重新来过,我必取你性命以谢师门!”
鲤鱼规规矩矩一字一句地背诵出来,平平板板不带一丝感情。
那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常常也能说出这样的一段话来,字正腔圆,情感饱满,演技可圈可点,叫人身临其境。但不知为什么,王九听完鲤鱼的话,要笑不笑地瞪圆了绿豆眼,末了,又觉得一阵凄楚。
那人每日到桥的那头苦苦等待期盼着的,竟是个仇人。
鲤鱼打量他一眼,完全没受到王九诡异表情的干扰,继续说道:“之后,他们在桥上决斗了。血落到溪水里,我对血的味道深感恐惧,只好游到上游去避难。刚好山里有些旱,溪水断流,我被困在山上的小石潭中。等我再回到原先的地方时,桥还在原地,血早就消失无踪。我又重新安顿下自己的生活,而那个每天过桥的人再也没有出现。”
王九张着的嘴许久没有合上。
“我继续在那里住了许多年。有一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来过桥,他很眼熟,但我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将他同那个嗓音似流泉的年轻人联系起来。一阵山风吹过,他用那双苍老的眼睛凝望着溪水,什么也没说,最后在桥头放下一朵花。他走后,那花被风吹进了小溪中,越飘越远,终至不见。我的感受无可言喻,过了这么久,回想起来,好像是——”
鲤鱼顿住了,尾巴摆了摆,似在挑选合意的说法。
“那花落下的一刻,我的心里便生了一场劫。”
有风习习,吹低池里残荷败叶,一方月影掩秋凉。
作者有话要说:
☆、江里飘
鲤鱼又在听他的佛经了,每一次都露出非常专注的神情,好像宝殿之上有他苦苦追寻的答案似的。
王九似懂非懂地陪着他,偶尔无聊地冒泡泡。
终于有一天,鲤鱼开口说:“我连他的声音也没听过。”
王九吓了一跳,因为除却第一次以外,他从来没见过鲤鱼在听经时候讲话,费劲地回想许久,才知道鲤鱼指的是什么。
“那你见过他的样子么?”
鲤鱼在水里摇了摇头。
“都过了这么多年,当初就算见过,如今却已快淡忘了,我只记得,他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很好闻。最后那个苍老的男人回到桥上,就在那里放了一朵栀子花。那花很美很香,开得正艳丽,我在溪水中住了许多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花。我应该把花捡起来的,可惜我却看着它飘走了。”
王九觉得自己的心揪成了一团。
鲤鱼瞧他一眼,好像要安慰他苦大仇深的样子:“没什么……那花朵就算再美丽,也被凡人悔恨的心意给玷污了,不复纯净,不要也罢。”说罢他仰头看看天空,鲤鱼仰头的姿势很怪异,天空的倒影落在池子里,被鲤鱼给弄碎了。
“后来我见过这寺庙里许许多多的其他人,他们都和那个男人没有什么不同。怪不得佛祖常言,众生皆苦。”
王八觉得更难过了。
鲤鱼全身的每一片鳞片上,都写满了悲伤与迷惘,也许他自己没有发觉。
王九小心翼翼地探出爪子,小心翼翼地在鲤鱼的背鳍上抚了一抚,他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鲤鱼也没有拒绝他的安慰。
“王九。”良久良久,鲤鱼忽然出声唤他的名字。
王九受宠若惊,四只爪子简直都不知道该摆在哪里的好。
“你能听我说话,我很高兴,不然我都不知道把这个故事讲给谁听。”金色的鲤鱼向他作了个揖,微微露出底下白白的肚皮。
“我……那个……这个……”王九抓耳挠腮,找不到话来讲,生平第一次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孤陋寡闻见识薄。
“我想要跟你道个别,毕竟你我也算相识一场,自有一番友谊,如果不向你说明,平白将你吓到,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鲤鱼绕着王九游了一圈,不急不缓地吐着泡泡。
“你,你要走了?”王九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调子。
“是啊。”
“什,什么时候?”
“就在明天罢,我感觉得到。”
“那……什么时候回来?”
鲤鱼饶有兴趣地注视着王九,王九窘迫得壳都快冒烟了。
次日,王九一觉醒来,天光清明照见池底,水草湛绿,白沙细细。昨儿夜里似曾大梦一场,他的神情仍然有些恍惚。
斜刺里忽的伸过来一张网兜,兜头向他罩来,王九心中大骇,挺腰摆尾,闪身避过。
池中虫鱼四散,水花飞溅。
恍然之中,见那网兜之上,躺着一尾金色的鲤鱼,翻着白白的肚皮。
持网兜的僧人见此情形,微微叹息,小声念一句佛号。
不多时,池子里便添补来一条幼鲤,不过是朱红色的鳞片,只在小尾巴上落着一枚墨点儿,初来乍到,把自己藏到角落,只敢怯怯打量。
待到夜里无人了,才悄悄地问王九,“你知道我娘在哪里么?”
王九嘴角微微抽搐,小鲤鱼怯怯抬起头,伸出鱼鳍碰了碰王九的爪子,鱼眼之中水汪汪的,“我和我娘走散了,你能告诉我她在哪处的池子里么?”
幼鲤的鳍是朱红色的,小小的,软软的,碰到王九厚实的爪子,还似有些疼痛,小鲤鱼忍住了,眼中泛起泪光,巴巴地瞧着他。
王九顿时觉得自己的心一软再软,终于变成了一团被太阳晒过的棉花絮。他凝视着小鲤鱼,既像是看见了黎明的曙光,又像是找到了前行的方向。
“我从小跟我娘住在长江里头,有一天我娘出去找食吃,等了很久也没回来。我害怕,到处找她,渔网网不住我,我就从缝隙里挤出来,继续找她。后来我长大了一点,一不小心就钻到网里挤不出来了,我就……我就……”小鲤鱼用鱼鳍捂住脸,抽抽噎噎地叙述凄惨的身世。
“当时我还不在这儿,我旁边有一只大家伙,我就向他询问我娘的下落,他看了我好久好久,才说,根据他的经验,我身上的颜色很讨喜,我娘该是流落到了人间的哪座鱼池子里。我听了很欢喜,以为找到我娘总算有了希望,可我还没来得及谢一谢他,他就被捞走了……”小鲤鱼瘦小的身子抖了两抖,分外可怜。
王八干咳两声,轻柔地摸了摸小鲤鱼的脑袋,“别担心,我会替你留意着你娘的下落。”
小鲤鱼擦干眼泪,主动用头顶蹭蹭王八爪子下面的肉垫,破涕为笑,“谢谢你,叔叔。”
王九眼前一花,这称呼听在耳边,立时便是嗡嗡一阵乱响。仿佛昨日里他还是刚刚破壳的鲜嫩小王八一只,眨眼间已到了被别人叫叔叔的年岁,可真是世道沧桑了。
月朗星稀,四周无人。
王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放生池爬出来,月光下,他回头看了看池子,小鲤鱼抱着一根水草睡得正香,他再转头看了看佛殿,香火不绝,静谧而安详。
于是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慢慢地爬走了。
王九的第一个目标是长江。
听小鲤鱼说,那儿是他的家乡,从那里开始打探消息,想必会容易一点。
爬出寺庙时,他才发觉自己忘了问小鲤鱼,他娘亲可有什么有别于其他鱼的体貌特征,又或者年岁几轮,颜色何许。
不知道这些信息而要在偌大长江里头捞一条鱼,可谓大海捞针了。
但王九仍然一步一步地向外爬去,身后的普济寺越来越远,越来越像是夏夜里头的一场梦境。
王八蹦上一辆马车,藏身在凳子下面,马车摇晃,他又有些累了,于是缩进壳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觉得有些脑壳疼,仿佛熟睡时磕到了的样子,王九动动手脚,手脚皆在,再甩甩尾巴,尾巴——不在了。
他“刷”一声坐起,不料重重地磕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疼得眼冒金星。
而马车帘子外探进来一颗脑袋,笑眯眯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睡在这里?”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那颗脑袋,半天回不过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