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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人村的夜晚到来了。
当甜甜的熏香从王邸的长廊漫入小屋时,我睁开了双眼。这几日山中寒凉,薛云自知过低的体温会令我不舒服,便不再每晚坚持与我宿在一起,回到他王爷的主卧睡下了。此时他与他的侍女应是都还未起身,正好便宜了我的行事。
我提着灯走在幽暗寂静的长廊中,凭着记忆找寻上一次邂逅的黑屋。不死之身的白师爷那日絮叨了颇久,我知道灵媒古镜是件相当重要的物事,于是便想着要再见它一面。虽然薛云并没有代我去救宋志良的意思,可我却也不想将它偷出去带给白师爷;这两人之间有个巨大的谜团尚未解开,我连双方的善恶都辨不甚清楚,又怎能唐突行事。
白师爷是个怪物;僵尸王爷善恶难辨,他亦然。兴许仔细地观察一下那面召唤出通天仙者的古镜,能得到些许线索也说不定。
窗外缓缓吹过的夜风夹杂着几声如泣如诉的呜咽,那是香魂坡下眠着的僵尸美人。我轻飘飘地踩在轮廓模糊的阴间路上,一双阳间的眼睛甚至能透过墙壁看到远处山林中飘荡的僵尸,因为早已习惯,倒也不再觉得它们的样子可怕了。
自从僵尸王爷不再夜游之后,食人村并没有比以往热闹半分,好似有甚么正在暗地悄然蓄积,头顶的满月也被浓厚的乌云包围起来,先知般审视着这座山村。身为不属于这里的外人,我本应对无法预知的命运惧怕才是,可此时我却如同出家的僧人,只差拿起木鱼来敲一敲。
推开黑屋的门时,我又听到了窸窣的响动。青灰脑袋在不远处的帘边若隐若现,化作半边朽骨的手臂流露出些许怆然,竟是被薛云惩处过的僵尸美人。她似是想要唤我,却又像在惧怕着薛云那日的威胁,踯躅在那里不敢上前,终是渐渐隐去了。
我轻声叹气,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黑屋中还是混沌一片,不似阴间也不似阳间,许多模糊的虚影拼凑在一起,在阴灯的照耀下幽然发亮。我很轻易地摸索到了灵媒古镜的位置,并没有去在意身后暗窗的响动;当我将蒙着它的绸布一把扯下,露出浑圆光滑的镜面上,窗外笼罩着血色的满月恰好倒映在它的正中间。
“咿!”
原本隐去的僵尸美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见我的手指已然触上那明亮的镜面,便厉声尖叫着扑了过来。
我眼睁睁看着那具枯朽的尸身穿过我的身体,扑向黑屋的角落,从森森的白骨与尸皮中生出新鲜的血肉来;当她踉跄着直起身,回过头来看我时,已然是玲珑的少女模样。
周遭的景色倏然起了变化,混沌未分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变得清晰亮堂起来,映照出黑屋内辉煌的摆设,连同那些锦衣华服的侍人。侍人们面面相觑,似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和那面恢复崭新的灵媒古镜,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我茫然地站在古镜面前,任由那已经褪去僵尸死态的侍女打量着我,半晌收回目光,笑吟吟地对身后道:“千岁,仙子来了!”
她的话语有很重的口音,不同于今日的官话与方言,听上去着实有些晦涩;我好容易悟出了她的意思,转过身去看到倚靠在虎皮榻上的男人时,便彻彻底底地呆立在了原地。
“……白师爷。”眼角有泪痣的俊美男人端着酒,薄而坚韧的软甲还披在身上,修长的身姿隐约透出几分傲然。他用与侍者们同样的惊异眼神看了我许久,蹙着眉对身边鬼魅般的人道,“这便是你为本王召唤出来的……通天仙者?”
传闻中还未化作活僵的豫西王爷,骁勇善战的美公子,千余年前的薛云——
薛灵王。
☆、10·尘归尘
……
我平静地朝身后看去时,灵媒古镜中笼罩着血色的满月已经消失了。
一身儒装的白师爷低眉顺眼地站在薛灵王身边,妖异的模样与千年后相差无几,只略略扫了我一眼便将目光挪开,恭敬地对他道:“回千岁,正是如此。”薛灵王听罢沉默了半晌,慢慢饮下手中的酒,唇边隐约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似乎对我这来历不明的仙子很是满意。
脚下的地砖冰凉而真实,熟悉又陌生的触感使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是来到了千余年前的古城中,僵尸王爷生前的王邸里。不同于阴间的寒冥,这里的每个人都散发着活人的温度,呼出的气息也与我同样灼热,包括那将我从千年后召唤到此地的白师爷。
稀奇古怪的事经历了如此之多,我早就丧失了感到惊讶的能力;先前的预感已噩梦般成真。此时的薛云并不认识我,不认识这个千年后为之怅然的爱人,却对身边明明应是视之死敌的白师爷信任如斯。而作为侍女的僵尸美人也仿佛被薛灵王所喜爱,白藕般的手臂没有任何残损,盈盈笑着看她的主子。
这般祥和的现状,怕是即将因为我的到来而改变了。
薛灵王饮尽了酒,便迈着方正的步子朝我走来,倜傥的身姿令不少小婢的面容泛起了桃花,却不曾多看她们一眼,径直抱起拳半跪到我面前来,以近乎于虔诚的语调乞求道:“仙子,无礼小王贸然将你从天宫请下,委实是罪事一桩;然而仙子你既是来了,便不如在这久违的人间多逗留几日,略施法术为门徒做些善事,赠予小王永生之力如何?”
千年前的语言终究和如今不大一样,薛灵王的声音又比僵尸王爷的低柔多了几分醇厚,仙子的称呼也令我不由得深皱起眉,好半晌才将这些晦涩难懂的语句在脑海中理清,打心底叹了口气。此时的薛云果然是那传说中的贪生王爷,满心都是对长寿的狂热追求,根本不曾爱上任何人。这样一个虔诚的仙者门徒竟会对一介凡夫俗子情根深种,我究竟何德何能……
见我始终一言不发,薛灵王的神色隐隐有了异样,将困惑的目光投向身后从容站着的白师爷,便见他施施然朝自己走来,望着我们噗嗤笑道:“千岁,仙子方从古镜中出来,许是被吓着了;不如陪他在这久违的人间戏玩几日,再来请求施舍。”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的我颇有些啼笑皆非;然而薛灵王却完全不是这么想的。他打量着我,眼底有了些不明的情绪,而我在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望着他艰难地开口道:“薛云……”
这话一出,薛灵王眼底的些许怀疑便彻底散去了。白师爷眉毛一挑,身边化作侍女的僵尸美人惊叫道:“果然是通天仙者,连千岁的名讳都知晓!”她看向我的目光多了几分敬意,仿佛对我这个神通广大的仙子很是好奇。
一向敬慕鬼神的薛灵王似乎全然信了;也不再去想身边的亲密友人有甚么阴谋。他直起身来,眼神恢复了原先的虔诚,见我没有流露出抗拒的情绪,便试探着执起我的手,膜拜般合拢在自己的掌心之中。宽厚柔软的触感很是令我恍惚了半晌。这般性情的他与千年后的薛云,说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阿香,你且带仙子去歇下。”薛灵王自觉膜拜够了,便不舍地放开我的手,转而对身后的侍女吩咐道,“教奴婢们好吃好玩地伺候着。若仙子不合心,本王定摘了你这项上脑袋。”
侍女窃笑两声,似乎并不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我尚来不及开腔,便被那些衣着奇异的侍人们簇拥着出了门,好吃好玩地伺候去了。
说是请,也与强迫无甚差异。
……
富丽堂皇的灵王府,千余年来从未起过变化,所有的摆设都为我所熟悉,连同那长长的走廊与幕客居住的精致小阁;然而不同之处还是有的。我打开窗,青灰的围墙外不再是阴凄凄的破旧山村,而是一座繁华的古城,缓缓吹拂在面颊的微风也失了铁锈般的腥气,蕴含着蓬勃的生气。
薛灵王的百姓虽生在乱世,日子却过得很是安逸和乐,市井间的买卖吆喝颇有些悠然之意,听在我耳里有种恍如隔世的安宁。
然而习惯了阴间的寒凉与虚无,阳间的热闹于寥落的我来说只能是陌生的。这里的夜晚不再有惨白的满月了;朔月之时的僵尸王爷也不会变身,教我用爱人的抚摸去将他还原。我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些甚么,只能倚在千年后与薛云缠绵相卧的小屋里,静静地思索着日后的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