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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夫轻轻一叹,若说深宫还有什么值得珍重,唯骨肉而已,她如今的指望只在小刘据一个人身上,她无非是想,多年后能象王太后一样,舒心过几日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日子。然而为了那一日,她必须极小心的慢慢的等,细细的走每一步,绝不容任何人挡了她那小太子的道。
“平阳公主到!”
卫子夫微笑起身,向外迎去,裙幅长长的坠在身后,如同一道淡淡的阴影。
卫青近来心情甚佳,无他,去病那个不知名的目眩头疼的毛病,总算是痊愈了。这毛病是霍去病三下河西那年得的,时好时坏,说不出什么道理,而漠北一战,他为解自己后顾之忧,疾行沙海两千里,一路军务繁忙征战劳碌,归来后似乎就更重了些。卫青听他的部下说,骠骑将军打到瀚海精力消耗太过,狼山祭天前,几乎数日水米不能进。
此事是卫青一桩心病,偏去病知他担心,一说到此,就半句实话都没有,自己还不怎么在意。直到卫青忧心太过,去年秋天,连那样的梦都做出来,霍去病才认真了,随他一起好好看了几个大夫,又用了几个偏方,近来是好多了。果然梦都是反的,卫青想着不由就淡淡一笑。
平阳走进来时,正看到他这个表情,眉宇间含着些若有若无的笑意,眸光明亮温和,近年来时而紧抿的唇线亦是柔和而轻快,那神色很淡却是如沐春风。平阳不由微微一愣,心中有些异样,却也有些柔软,嫁给他这些年,竟几乎没见他有过如此欣然喜悦的样子。
卫青抬头看到她,见她正神色柔和的看着自己,他也微微一愣,忙就含笑起身相迎。去年霍光夜闯,平阳才知道他受伤一事,自此气了很久,道是连霍光都知道的事,竟瞒着她这个妻子。卫青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尴尬间,这些日子,平阳几乎一直未以如此平和的神气和他说过话。
平阳见他不经意的客套,不由心下微微一凉,他和她什么时候竟生疏如此,亦或是,其实一直就是这样。这个人的性情太好,宁可委屈自己,也难得对别人说个不字,于是不管自己也好,他的家人也好,这些年都依靠着他一个,却有点忘了,他自己每每究竟在想些什么。
静得太久,卫青几乎有点尴尬了,平阳方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将军,妾有一言相劝,从今往后,将军还是不要太近骠骑将军了。”
这一言,倒真是出乎卫青的意料,他知道,因为曹襄的婚事,平阳已久对去病有些不满,乃至李敢行刺,平阳似乎还多少有些疑心这事和去病有什么关系,只她没明说,自己也不便辩解。可她今日以“骠骑将军”相称,分明已是把他当外人了。
果然一言间,那人仍温和的笑着,目中却已微露尴尬错愕之色,平阳无奈,这事埋在她心里已久,却不知怎么能劝服卫青。胞弟的心思,或许是血脉相连,她素来最能体会,所谓尊霍抑卫,其实都是惩戒。漠北一战,他二人私自交换阵地,瞒上不报,胞弟虽没说什么,却已是犯了他的大忌。他昔日百般能容霍去病,是这人虽言语少礼,大事上却绝无违逆他的意思。
然而,以他们舅甥二人今日在军中的地位,对帝王而言,本身就已是把双刃剑。漠北易阵,分明已是超越了一个将军的思考范畴,到了这一步,再没有任何一个帝王能容如此两个权臣。胞弟之所以还在踌躇,一来是他确实爱才,二来,也是他还在观察这双璧中谁更堪用。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舅甥二人真闹翻了,或许反倒让陛下安心,偏……
平阳吸了一口气,前行了一步,极平静的如读书般的道:“他和你们卫家长得没有一丝象,却和霍光如同双生,少儿也从未视他如子……”
她一面说,一面静静的看着卫青,她想了那么久,也和皇后反复商议过,事到如今,若连卫家的安危都不足打动他,恐怕就再没有其他方法了。唯卫青闻言只一愣,脸上忽然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平阳心中一动,或许他竟是知道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能说下去。
“……二十多年前,霍仲孺曾有个嫡出之子,出世既夭折,年纪和他一模一样,就是少儿声称有孕的同时。她嫁给陈掌多年未有所出,我问过子夫,少儿可能根本不能生育,去病也许根本就不是卫家的孩子……”
她在等卫青说话,而那人却始终只是沉默,光照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间,那适才随和温柔的线条,此刻竟是异样的棱角分明。那一瞬,平阳忽然觉得,他的神态竟和霍去病一般无二。久久,卫青却只道:“公主想多了。”
言罢,就缓缓自她身边走了出去,走到门外,却听平阳幽幽道:“那么但望将军记住,他是你的外甥。”
卫青独自策马出城,漫无边际的走了一阵,天色渐晚,他亦有些意态阑珊,却不想回去,便下马随意在一草深处躺了下去。天很高,山间峰奇林郁,毫无暑意,风微起,带些草木的清气,如此好时节,他似乎已许久不曾见过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马蹄声,而一旁的爱驹亦是一阵欢鸣,卫青心中一动站起身来,果然见霍去病正翻身下马,笑眯眯的大步拨开长草走过来,他不由得心情就突然好起来。
“去病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今日是……”
霍去病话到嘴边,竟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一顿,却摸出一葫芦酒道:“我来找舅舅喝酒。”
以卫青对他相知之深,一时竟也想不到他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心下好笑,却也不忍相逼,接过来就喝了一口,果然酒质清冽醇美,不知又花了多少钱。他才这么一动念,霍去病便在旁抱怨道:“天地良心……”
卫青不由一笑,两人找了个荫凉处背树并肩而坐,一面闲谈,一面喝酒,聊了一阵,霍去病便很自然的把头往卫青腿上一枕,还拽着他一只手,往自己脸上蹭了蹭。卫青心里一跳,又气又好笑,心道自有了那一遭,这家伙越来越不留意,不分在什么地方,形迹也忒亲密了些。霍去病近来事忙,又找了他大半日,是有些累了,此刻人在身边,心下松弛快美,竟有些睡意。他神色慵懒,却笑得理直气壮,目中似道,咱俩从小不就如此?卫青会意,象征性的竖了竖眉,您以为自己还是当年?话虽如此,卫青到底也没动,反正此间绝无第三个人,连两匹马都跑到另一侧吃草,何不就由了他?
一念至此,卫青心下柔软,他见霍去病已微微眯着眼睛,口中仍絮絮说着,卫青便不再答话,只用空着的那只手把他往怀里揽了揽,又顺手如旧时般在他脸颊脖颈间摩了摩,这下霍去病舒服得连眼睛都闭上了,片刻似嫌发冠碍事,自己随手一拉把发髻都散了开,依旧阖着眼,仍握着卫青的另一只手不放。
这手是他极熟悉的,这人更是他亲到极处的,虽闭着眼,似睡非睡,亦能清晰感受到这人所独有的岳峙山停的沉稳气息,最是怦然心动。有这人在身边,他可以走到天边,亦愿在此终老,所谓河西,便是有这个人的地方。如此倾慕眷恋,纵然到了地府黄泉,又岂能相忘?有此一人,纵是心如钢铁,到时又如何能割舍?此时此刻,他不愿就这个念头多想,只微微一笑,能有此一刻,在他,也算别无所求了。他并不自觉,便又向卫青怀里又靠了靠。
此刻正是黄昏的最后一刻,半金半红的夕阳艳丽无匹,尽数洒在霍去病脸上,奇妙的将那兵逼瀚海的冷峻凌厉,与一重罕见的宁静适足,尽数融在了一起,林间微岚将长草和他的发丝一起吹绕在卫青指间,痒痒的。卫青看了他很久,见他睡得这样欢喜安静,明明不带一点防备,手上却仍极珍重的拉着自己不放,也不知怎的,只觉满满的喜悦中亦有一丝隐隐的涩意。去病这样的骄傲,在自己这所求所得却真的不多,只为如此一点小事,便已心满意足成这个样子。卫青忽然就觉得,自己待他不好,不够好,未及心中的万一,他也不知如何能再对这人更好些,不由低头就在他唇上亲了亲。
霍去病蓦的睁眼,眉梢眼角已尽是笑意,只伸臂一把将他搂在身边,用力一抱,半晌,欢欢喜喜的贴耳低声道:“再亲一下。”
卫青便任他紧紧抱着,还略放松了些,他看着那双溢彩流光的眸子,微一恍惚,忽然想起去年秋天那个暴雨夜,才微感赧然,霍去病等了片刻,轻轻一笑,只好自己亲过去。他正值血气方刚,与长久倾慕之人有了肌肤之亲,平日寻常相见,尚不免绮念横生,更何况是此时此刻?只他非常清楚,这人性情内敛,担负的事情又太多,极少能有这样忘情的时候,说句心里话都有一万个顾忌,和自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