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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他说:“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他小心翼翼地蹭到我身前,像是有话要说,然而对着我几秒又将脸转开。
“你好不好?”他不知看着哪个方向。
“不是好好的在你跟前吗?”我轻描淡写地回答。明知他问的不是这个。
他的沉默让我心生愧疚。这完全不是我们一贯相处的模式。高杉晋助和桂小太郎,从五岁相识到十六岁同住,有哪一天是在彼此打哑谜中度过?从互相看不过眼到莫名其妙地相爱,又有哪一刻不是简单粗暴?
竟然也有这么一刻?连交流都变得晦涩,坦白会成为耻辱。
“你好不好”,其实是“你伤口痛不痛”,“你怕不怕”,“你难过不难过”。他没有办法直接问出口,因为那一旦明言就成了他自己的示弱。然而我懂。他想必也知道我懂。
我忍不住抚上那随时能让我心乱如麻的黑色长发,我说对不起。
把我们逼上这绝境的是我。我天真热忱的英雄情怀。
冲绳离本土只有340英里,美国人想要占领它正是为了侵入我的祖国。我确非冲绳人,甚至至今听不明白他们的语言,可我想要守护家国的心情与成千上万的日本青少年并无二致。我也反感政府的野心,然而一旦战火烧到内地,受苦的还不是百姓?我的父母又要如何遭罪?在失去我这个不孝孽子之后,还要承受国土沦丧的悲愤吗?
更何况我喜欢冲绳。冲绳对我和假发的意义,与辰马不同。辰马的离家尚有退路,或许有天他的家人也能接受陆奥。而我和假发只要回到东京一天,就绝无可能。冲绳是辰马的疗养院,却是我和假发的收容所。它给予了我们无限的包容与希望,我无法不有所回报。辰马拒绝参军其实在我意料之中,他在同龄人中是个稀有的存在,这样讲并非贬义——他本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看似冒冒失失大大咧咧,过日子远及不上陆奥精细,内心却稳妥如座岿然不动的山岭。他有他不容冒犯的原则,甚至将个人自由居于国仇家恨之上。战争是他最为不屑之手段,与他心中波澜壮阔的强国梦想是截然相悖的。他没有将一切告知于我,但是我想我是明白他的,并且敬重这一点。可我毕竟不是他那样个性的人,我说到底还是个刚成年不久的热血青年,提到枪炮会沸腾,看到军装也难免憧憬,虽舍不得假发,但诚实地讲,上战场的那一刻我是为自己光荣的。
说来可笑,在失去左眼之前,我哪里真正明白战场的危险。也正是在亲见了这死人腐烂活人受罪的情形之后,我才大概知晓什么是苦难。
只是苦了假发。想到他也一同在这炼狱中受着煎熬,才叫我生不如死。
不相离。这么多年来苦苦寻求的一个不相离。怎么就这么难。背井离乡难,柴米油盐难,到了如今,连保全彼此性命都难得有如登天。
老天是有多恨我们。有多恨呐。
“对不起。假发我对不起你。”我满心凄凉地向他道歉。
他立刻给了我一拳,一脸的不高兴,“我不要听这样的话。”
我自然知道他从不觉得我亏欠他,但是除了这句,我竟一时间想不出别的可以哄他。过去我有千百个把戏可以逗他开心,可我现在突然全都不会了。
我们就这样无言相对着,直到他一点一点地倚了过来,将脑袋抵上我的胸膛。
“晋助。”
“嗯?”
“晋助。”
“我在。”
“晋助。”
“……”
后来我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他一遍遍呼唤我的名字,仿佛不确信我是不是还在身旁。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幻觉,像是快步穿行在一条昏暗的道路,东京的染井吉野和冲绳的琉球松在两边飞快地向后掠过,一同掠过的还有小时候念书的学堂,十五岁时一起逛过的庙会,跑来岛上后买下的自行车。它们寂灭在重重的夜色中,最后唯一摆在我面前的只有脚下看不到尽头的路。
直到他的呼唤逐渐沦为细不可闻的哽咽,我才被归还了魂魄一般用力抱紧这具日益消瘦的身体。那一刻我在心里回答他所有的疑问。是的。我很痛。我很怕。
我像你一样难过。
☆、1945。6 桂小太郎
我不愿接受那仿佛早已注定的结局。美国人又加了一个师的兵力,并且用电报和广播向我们劝降,被司令用炮弹做了答复。怎么看都到了穷途末路,这困兽之斗只是令我越发绝望。
我不想死。在他的怀抱中我又一次强烈感觉到对生的留恋。我们还这样年轻,才刚刚尝到一点爱与自由的甜头,就要和这个相处没多久的世界说再见吗?我舍不得,对一切都舍不得。他明显突出的锁骨顶得我额头生疼,我环着他愈发瘦削的腰,清清楚楚地体味着什么叫痛不欲生。
只不过是爱着你,想要与你一同活下去,到底有什么错?
没有神灵回答我。天一亮还是要收起全部的不甘披挂上阵,时刻准备着用自己和别人的血去祭奠这场浩天劫。还能怎样?只有在硝烟中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盼望着暮色四合之时还能见到完好无损的这个人,还有力气扣住那骨节分明的十根手指。
然后就到了那一日。司令向东京发出最后的诀别电。我苦笑着对晋助说,死在一起也不错不是吗。他只是勒紧我的手腕说,现在开始你一秒钟都不要从我眼前跑开,不然我亲自毙了你。
那天的恶战我完全在混沌中度过,机械地给步枪上膛,扣扳机,掷手雷,脑中只想着我和他不能就这么死了,几乎没有其余意识。震耳欲聋的炮火与呐喊声中我们不住地奔跑又匍匐,脸和衣服被烟尘熏得漆黑。我远远望见土方和银时一边互相配合着给大炮装弹药,一边指挥山崎他们那些小兵,两人不仅没有彼此抬杠,眼里甚至还流淌着一种叫做默契的东西。山崎好几次差点被击中都被河上拽开了,然而局势这样紧迫,他连害羞的时间都没有,
一片混乱中我和晋助被逼到了峭壁边缘,身边的战友都已倒下,对面四五个美国人举着枪与我们对峙,神态十分紧张。看样子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兵,只有一个面嫩一些,大约十八九岁。晋助周身泛着的杀气想必令他们害怕,他朝一个美国士兵开了枪,被对方惊慌地闪开,那死里逃生的美国人腿一软坐倒在地上,引起其他人一番哄笑。
两边仍然僵持着,我猜那些美国兵作战上未必比我们有经验,不然不会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还是这样张皇失措。遗憾的是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子弹,只好悄悄地对晋助说了声抱歉,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将担子撂给他。
晋助不语,半晌之后突然面向我勾起嘴角。
是我一贯喜欢的,每次他作弄我之后心满意足的欠揍的笑。
“假发怎么办?我也没子弹了。”
不知为何我竟毫无大祸临头之感,就像平日里听他懒懒地对我说家里烟草没了快出门买些一样。我们面对面笑了一阵,直到美国人的智力突飞猛进,尝试着朝这边开了一枪。晋助及时地在子弹射来之前将我扑向一旁,顺手下意识地抚向枪端刺刀。那是我们最后搏命的筹码。
美国人的神情开始放松下来。“他们子弹用完了!”有人得意地告诉同伴。
“小乖乖,这两个家伙交给你吧,都打了快三个月了你还没杀过人呢,妈妈知道了会羞到哭吧。”他笑嘻嘻地怂恿那年纪最小的孩子。
那小兵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犹犹豫豫地看着我们,好不容易憋出一句:“你们投降吧!战俘是不用死的!”
其他人又是一阵笑骂,“你就这么怕开枪吗小乖乖,真是妈咪的乖宝宝。”
“他们还小……看起来还没我大……”小兵支支吾吾地辩解。
“啧啧,懦夫总是借口多。”另一个也掺和近来。
男孩子显然动了气,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露出发狠的表情举起手中枪支对准了我们的方向。他的姿势十分标准,应该是演练过不少遍。
“对嘛,这样才是男子汉。日本人的命有什么好爱惜的。”嘲讽他的美国大兵终于满意了。
黑洞洞的枪口置于眼前的那一刻我并没怎样害怕,甚至不如那夜在晋助怀中哽咽出声时来的忧惧。我茫茫然转向晋助,他也在微笑着看我。那枚泛着点碧色的瞳孔难得的温柔。被绷带遮住的位置原先也有一只尾角细长的眼睛,这对眼睛陪伴我度过数十个春夏秋冬。五六岁时它们满是恶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