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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道士摆好架势,又开始打鼓敲锣打钹儿,口中喃喃念了一阵子,然后草草收场了。老文婶让他们上厨房吃点心去,他们摆摆手。若冰见状,心想,不吃也罢,塞给了每人一个红包。他们收拾妥当,走了。
达理上楼来,厅堂亮着灯,他走到东侧北头垚垚房间门前,推了推,门里头闩着,门缝里透出了电灯光。他打了几下门,又叫了几声,垚垚不出声。他想,垚垚不愿开门也就算了,进去打他几下骂他几声也就出出气罢了,还是下楼去洗漱一下睡觉去吧,又想,这下下楼去,若冰准把他当出气筒,他要应了,声音粗了,那准爆发一场舌战,今晚别想睡一个安稳觉,眼下还是躲开若冰的气头为妙。达理打定主意,轻手轻脚,走进跟垚垚房间相邻的靠南头的房间,连灯都没拉亮,脱去外衣裤上床去了。
垚垚一溜烟上了楼,冲进自己的房间,急急拉上了门闩,往床沿一顿,使劲蹬掉了鞋,衣服没脱就一头扎进了被窝。很快地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阿爸上来了,他正在气头上,进来非要训斥他甚至打他一顿不可。他不愿听大人们唠唠叨叨,更不愿遭受皮肉之苦。过了会,拍门声停止了,他那绷紧的心也一下子松弛了下来,眼前出现了刚才烧钞票那一幕——
破铁锅旁堆放着几大捆元宝纸,老文婶正坐在一张小凳上解开一大捆元宝纸,再把其中的一小扎一小扎抖散开来。垚垚蹲着把那抖散开来的一张张元宝纸投进燃烧着的破铁锅内,每投进去几张,火苗就往上窜了一下,火光把他的脸映得红红的。老文婶抬头往锅里瞄了眼,把身边一根木棍递给垚垚,说:“你瞧你,锅底下那些没烧透,把它翻翻。”接过木棍儿往锅底搅翻去,火苗又窜了上来,那些烧得半黑半黄的纸张儿霎时化成了灰儿,忽地一阵轻风吹过,灰儿飞到了供品桌上,又在厅堂四周打转转。风把供品桌上的蜡烛给吹熄了。“轻点!轻点!”老文婶叮嘱。她立起身来把供品桌上那根被吹灭的蜡烛重新点燃,然后提起酒壶给桌面上的酒杯添酒。
垚垚继续往破铁锅里扔元宝纸,忽然他打了个喷嚏,鼻涕流了出来,他伸手往裤袋掏手帕欲揩鼻孔,一摸,才发觉今早儿把手帕随脏裤子换洗去了,却摸出了几张大大小小面额的钞票。这钞票是往日里向阿嬷阿爸阿妈讨来的,还有那压岁钱,只是每次他上街去总觉得没啥东西好买,这钱就这么留着。蓦地,一个奇怪的念头如一道闪电在他的脑中亮了一下,这元宝纸还不是阿嬷她们用钱买回来的?既然用钱买回来的东西可以烧,那钱还不一样儿可以烧?烧那么多元宝纸多费劲,还不如把钱给烧了省时省事?元宝纸烧了成了灰儿,听说阴间阎王小鬼要的就是这灰儿,钱烧了也一样成灰儿,还不一样给他们?再说钱这纸片儿这人捏那人抓挺脏的,烧了成了干净的灰儿有啥不好?化学书中不是讲过“物质不灭”定律吗,这钱灰儿还不一样在哩,它又没飞出地球去呀。想到这儿,垚垚从裤袋里摸出了钞票,一张,又一张,往破铁锅里扔去。钞票没元宝纸那么容易着火,慢慢儿燃着,发出了桔黄色的光。火光映照着垚垚那被烤得通红的脸蛋儿。他死死盯着那被火舌一下一下吞噬的钞票,心里像刚喝了蜜糖甜丝丝的,嘴角儿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把裤袋里的钞票全掏出来了,投篮似地投进那火堆里去了。哎,只恨这钞票太少了,就这么几张,要多了烧起来才带劲哩。垚垚为钞票太少而感到烧得不够过瘾,心里怏怏的,冷不丁手背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他一瞧,阿嬷正抢过木棍儿疯狂地从火苗堆里往外拨那还没烧完的钞票角儿。随着阿嬷一声叫喊,道士们不再唱念了,停止了锣钹鼓儿的敲打,若冰也急匆匆从厨房里出来了。
若冰紧张地朝破铁锅瞧去,看见有几朵灰儿成扭曲的奇特形状,还在发出深红色的余光,似乎不愿被烧掉,在做最后的痛苦挣扎。突然,她感到自己的心窝被人剜了一刀似的,在滴着血。哎,迟一步了,她真想扑过去把那灰儿还原成一张张挺刮的钞票。她痛苦,她难受,又气又急又恼,这么个儿子呀!
……
“钱为啥不能烧?有啥子儿错?有啥子儿错?”垚垚躺在床上仍自言自语。突然,他发现周围的人们一个个都围着钞票在打转转,顿觉好笑。钞票,灰儿,他感到天旋地转,昏昏然睡去了。
达理出生后两年,石头镇解放了。文家几代下来直到达理的父亲文登榜都是单传,且都以舞文弄墨为生。文登榜在石苔巷口外的石板街边上摆一张横桌,每日里给四乡八村的人代写契约阄书,写诉讼状纸,写信函。他不光写国内的信函,还给人写出洋的信函,那出洋信函的内容倒不难,反正用的是咱汉字儿,出洋的华侨哪个不识汉字?写信封儿可就犯难了,信封儿上用的是洋文,他压根儿没学过洋文。不过这难不倒他,他叫人家拿来洋信封儿,透过眼镜片仔细端详那些弯来扭去的字母儿,依样画葫芦,写出的信封居然能寄到海外收信人手中,还不曾见到他写过的出洋的信封儿被退回来过。这位不曾学过洋文的“文代笔”在四乡八村名声响了起来,每天找他写这写那的人络绎不绝。人多了,他也不慌不乱,并不潦草应付,一样儿认认真真地写,叫迟来的乡下人先去办别的事儿,办好了再过来。后来他还给人填起了各种表格儿,写洋信封儿都难不倒他,填表格儿算雕虫小技,自然不在话下。年关到了,街道干部大队头儿填报表填不及,找他来了。更有那些评先进提干部升学入团入党的,掂着表格慕名找他来了,他们还图他字写得漂亮,看了顺眼儿。文代笔是来者不拒,一一收了茶水费,靠这些收入他养活了一小家子。文代笔一辈子跟文字打交道,写过的字纸儿可以装下几大麻袋子,但他一直认为自己在做学问上仅仅是站在大门口,只能算个门外汉。别的不说,只说洋文你都认不得,你肚子里的墨水能有几两?真正的文化人应该要上大学,要钻研很深的学问。自个儿吧,帮人家填填抄抄写写,那只是做表面上的文章。他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盼着将来儿子能够金榜题名上大学,成为一名肚子里装着真学问的文化人。
一晃悠又一年过去了,这年秋天达理考上了高中,虽然还在石头镇中学就读,但这所全县惟一办在公社所在地的完全中学教学质量并不差,几年前办起了高中部后,每年居然也有好几人考上了大学本科。达通也上了幼儿园。文代笔瞧着一双年岁相差颇大却聪明伶俐的儿子背着书包上学去放学来,心中顿生几分惬意,尤其是达理书读得好,上了高中就等于迈进了大学的半个门槛,他对达理的期望值也就一天天升高,认为他一定能考上大学,一定能考上重点大学,将来一定能当个什么官儿的,出人头地,那时他就再也不用窝在这街边巷口顶风冒雨给人抄抄写写赚几个辛苦钱了,他就可以悠然自在地呆在家里沏上一壶茶水捧起一本古书消磨那悠闲的时光了。
那年头老天老是不下雨,似火的骄阳把大地晒得裂开了缝儿,四乡八村的水田变成了旱田,秧苗儿被晒得打蔫了。收成没指望了,农民们没多少粮食卖给粮站,镇街上居民户每人每月只能从粮店买到几斤的定额大米。石板街上的男人女人中有人得了水肿病,用手指儿往腿肚儿上一压就显现出一小块死白的没有血色的印儿。眼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饿得瘦骨伶仃,文代笔心里一阵酸楚。他感叹每天耍弄的笔杆儿不能变成锄头往地里刨出粮食来。老文婶每餐只量了一小罐儿大米,煮了半锅可以数出来粒儿的稀饭,先给两个儿子又给老头子各装了一碗稀饭,只给自己舀了碗汤。文代笔见了,把饭粒儿倒回了锅里,也给自己舀了碗汤。老两口开始吃炒谷糠,吃番薯叶儿,一家人长时间没吃上油。文代笔得了水肿病,他全身上下浮肿起来,再没能上街边给人抄抄写写了。他住进了镇医院,诊断为肝严重硬化,治疗了一些时间。虽然医院里药品挺缺,但文代笔还是感到这些日子断了收入,再住下去花销不起,就出了院,回家后没多久他就撒手西去了。
文代笔的去世犹如倒了顶梁柱,一家子的生活断了来源。老文婶在当初文代笔给人写信的巷子口摆起了小食摊,好歹挣了点钱撑起了这个家。达理上高中后,他把全部的精力投入了学习中,他的学习成绩总是列在年段的前一二名。进入了高中三年级,他的状态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