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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语花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自己家的师弟,从小看着长大,他自己连骂都不舍得骂,现在送出去让别人打!
不打不成器。解语花自己挨过打,但是他舍不得张起灵。
“罢了罢了,”解语花叹气,说道:“我给你上药,你这一身伤口耽搁那么多天,也不担心结疤!”
张起灵不肯:“师兄你明天还要唱台。我让宋婶帮我上罢。”
宋婶是富连成的老一辈人了,她原先是陪着自己唱武生的儿子进来的,后来她儿子惹上仇家,被人打死了,她哭了三天三夜,哭花了眼睛,现在只能留在富连成,干点洗洗刷刷的活。
当她在桐油灯下看到张起灵后背上交错纵横的笞痕时,一边上药,一边想起自己儿子,又忍不住开始哭。
张起灵能听到她哭的断断续续,哭腔里漏出几个字来:“作孽啊……作孽啊……你们这些投胎,错投到穷人家里的孩子们啊……”
解语花没办法出面去和王瑶卿通融,只能每天让张起灵下半夜再去王瑶卿那里学戏。他知道这一行的名角们大都有抽几口大烟的癖好,上半夜吸点鸦片,下半夜兴致提起来了,心情就比上半夜要好,张起灵这个时候去,挨的打或许会少些。
“起灵,师兄跟你说了,”解语花整整张起灵的衣服:“晚上练习不要太废嗓子,他们那边人多又杂,不要搭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最重要的一点……”
解语花忽然顿住,张起灵抬头去看,只看到他师兄的面孔隐匿在夜色之中,神情朦胧。
“要是……要是他们给你烟枪,你可千万别去碰。”
唱戏要学文也学武,学本行当,也学其他行当,并要求每出戏都能“抱通本”(谙熟全剧,包括每个角色的唱念做打及舞台调度、音乐锣鼓、服饰穿戴)。解语花每每在闲暇之余,就带着张起灵去花街柳巷,看那些年轻姑娘们之间的人情世故,也有时去什刹海,学习来往女性的举止神情。
“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张起灵搭着水袖,头发未梳,神情凄苦,正在练一折《倩女幽魂》,解语花在旁边指指点点:“下一句,唱【东原乐】。”
《倩女幽魂》讲的是一个世家小姐,原姓张,小字倩女,其表哥王文举上京考试,寄宿在张家,两人相恋,但是张母却命王文举“不中状元,休得回来”,倩女因气带恼,病倒于床,芳魂幽幽,跟着王文举一路上京,直到王文举名成归来,她魂魄才回归附体,与王文举喜结连理。
【东原乐】一曲,唱的正是倩女忧虑王文举上京,见到京城豪华,便贪图富贵不肯回家的戏码。
张起灵听到声音,斜乜了他一眼:“你若是赴御宴琼林罢,媒人每拦住马,高挑起染渲佳人丹青画,卖弄他生长在王侯宰相家。你恋着那奢华,你敢新婚燕尔在他门下?”
解语花含笑道:“小生此行,一举及第,怎敢忘了小姐!”
张起灵微微摇头,他的动作非常轻,这时他头上如果戴着耳挖子,观众就不会看到张起灵摇头的动作,却会看到点翠下的流苏摇摆:“你做了贵门娇客,一样矜夸。那相府荣华,锦绣堆压,你还想飞入寻常百姓家?那时节似鱼跃龙门播海涯,饮御酒,插宫花,那其间占鳌头、占鳌头登上甲。”
解语花撑不住笑了出来:“像!真像!”不知怎么的,他一想到自己平时面无表情的师弟这时候哀哀怨怨含情凝涕,笑就怎么也忍不住。
他一笑场,张起灵就立刻从倩女附体中摆脱出来,怒瞪解语花一眼,自己甩袖走到另一边去练《林冲夜奔》了。
到了晚上,解语花送来一张纸,据说是写给张起灵赔罪的,结果张起灵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首诗: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街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张起灵刷刷刷把那张纸撕了扔进灯笼里。
☆、阴差阳错
张起灵的倒嗓期很短,倒嗓一结束,解语花就给他筹划了三场演出,一场在北平,一场在天津,还有一场在遥远的上海。
“京城没问题;天津人虽然说口叼,但是你本身唱得不赖,也用不着担心;比较麻烦的是上海……”解语花指着地图对张起灵说:“一来怕你水土不服,再说那儿到底不是咱们的地界。”
在北平人,特别是老一辈北平人心里,上海就是个群魔乱舞的花花世界,年轻人对那里跃跃欲试,中年人也想去那里寻找仕途,只有老年人才喜欢四四方方规规矩矩的北平城。
“不过上海的话,我有一出新戏排给你。”解语花说。
解语花排的新戏是《摩登伽女》,讲的是佛教故事。为了迎合上海观众的口味,这出戏在头面化妆上改变极大,摩登伽女本是首陀罗种姓(奴隶阶级)的年轻女子,张起灵扮演时要烫发,穿印度风格的服装,脚下是玻璃丝袜、高跟鞋。以钢琴小提琴伴奏,最后一折斩情丝里还有英格兰舞,为此解语花专门给张起灵请了西洋老师。
民国二十四年,富连成在上海黄金大剧院演出,声势浩大。全堂守旧(京剧舞台装置,也称堂幕、台幔。即舞台上作为背景使用的底幕。绸缎或丝绒制,并刺绣各种装饰性图案,起到美化舞台的作用。一些名角均在守旧的装饰上标新立异,作为戏班演出风格的一种标志)上绣着富连成的标志,票座一贴即满。
张起灵站在帷幕后面往外看,手指攥着布料,心情竟有点不安。
富连成并不是全班都来上海,解语花坐镇北平,张起灵跟着一小部分人南下。上海这几天正刮风下雨,万幸张起灵没染上什么病。
临到开演前三分钟,观众席忽然起了一片小小的哗然,张起灵抬眼去看,正好看到解语花一身体贴的毛料西装,玉树临风潇洒端庄,神情肃然的迈入会场。
于是那一场《摩登伽女》的演出堪称盛况空前,不少人挤在门口伸着脖子往里看,越到后来人越多,散场时剧院的人甚至不得不联系上海交通局派人来疏通道路。
这时戏院的人气喘吁吁的正满场找张起灵,最后在一间小室里看见他的脱玻璃袜,告诉他说有人求见。张起灵心下微诧,不过他以为是解语花,点了点头就让人进来了,结果才露笑抬头,就发现眼前的青年他根本不认识。
张起灵在倒嗓期间一直在揣摩女性动作,已经逐渐养成了旦角嫣然一笑而倩然后敛的习惯口型。他面前那个青年似是被他吓了一跳,愣了半天才想起来叫人把门口的花篮抬进来。
张起灵不是没遇见过给他送花的人,那但大都是前辈或者长辈鼓励后辈用的。全北平城的人都知道富连成的解老板有多宝贝他这个师弟,也没什么轻佻子弟敢来打张起灵的主意。
眼前这个青年,穿着陆军校服,看起来和解语花年纪差不多大。他应该也是头一次捧角儿,花篮被人搬进来之后,他竟然极其严肃的对张起灵敬了一个军礼,然后自我介绍说:“在下中央陆军军校第九期毕业学生吴邪,张……小哥,你好。”
吴邪原本是打算按照梨园里的规矩,尊称张起灵一声“张老板”的,问题是看着那张十五六岁的少年脸,他实在拉不下脸去喊老板,只能含含糊糊的用“小哥”这个称呼取代。好在张起灵并不计较称呼问题,他的注意力先是被吴邪送的花篮吸引——那花篮里都是北地少见的鲜花,一送进来就满室飘香;接下来又被吴邪特立独行的自我介绍弄懵。
来上海的时候解语花怎么交代的来着?跟紧班子不要走丢,少说话,少惹事,多喝水,注意身体不要得病……遇见当兵的要叫军爷?
好像师兄是这么交代过来着:“遇见当兵的喊军爷,要是人家大小还是个官,就叫将军。”
正在张起灵犹豫到底叫“军爷”还是叫“将军”的档口,解语花风度翩翩的走进门来了。
刚一进门,他就打了个喷嚏。
解语花花粉过敏,这也是全北平城都知道的事情。富连成每次演出几乎收不到鲜花,有一大半是源于解老板的过敏。
张起灵蒙了,吴邪也蒙了。
这人是谁啊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进来了,还有这种类似于表白表到一半忽然人家娘家人来了的情形是怎么回事!
解语花退出去几步,深呼吸几口空气,面色平静的吩咐:“来人,把花篮给我搬出来。”
“……”吴邪:“……等等那是我……”
“那是我师兄。”张起灵打断吴邪的话头:“他过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