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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她笑一笑,“何必时时提醒别人,你念的是中文呢,施先生。”
我几乎没呛死。
她却喝一口啤酒,开始吃她的龙俐鱼。
我心想:如果可以杀人的话,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先要杀了这个女人。
老总见我们两人不出声,总算放下心。
我不肯再说话,等喝咖啡的时候,我推说事忙,先告辞了。老总坚持一起走,签好单我们一齐踏出餐馆。
任思龙仍然是一身白,白色的窄管裤子。
……她用白色把自己隔开来。
这是资料组向心理医生请教来的结论。
一定是有根据的,这个女人无穷无尽地穿着白色。在香港这种脏而热的天气中,她那身衣饰是奢侈品,这可恨的女人不配白色。
那天下班我对妻说:“我差点被她气死。”
美眷说:“哪里有这么严重,你又不是天天见她。”
“是呀,我并没有天天见她,幸亏如此,不然我早就把她宰掉了。”我气愤的说。
“她或许是洋派作风。”
“洋人唬不倒我,八国联军时期早过去了。”
“让人家知道你与一个女人吵架,多难为情的。”
“或者是,但我不在乎!”我说,“反正一开始就翻了脸。”
“扬名,小宇要去报名参加童军,你不反对吧?”
“不反对。”我说,“奇怪,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小宇的默书之差……扬名,你有空说他几句。”
这样的女人,发狂似的爱工作,排挤同事,完全没有女人味道的。
美眷说:“……写三张支票,寄到政府……”
这样的女人。
“扬名,三姨下星期三生日,在庆喜楼请客,你有没有空?”美眷说。
“星期三?你明天打电话去问问玛莉。”我说,“我也不知道。”
“真好笑。”美眷嘀咕。
日日上班下班,并没有大事。
很快便到星期三,我们赴三姨的宴会,照例是打麻将谈天,美眷有归属感,马上坐下来参加雀战场。
我与她表兄闲谈。
表兄说:“贵公司有没有一位任思龙小姐?”
我本来很平和的,听了马上一惊,“你认得她?”
“是。”
“你是怎么认得她的?”我像踏入了噩梦场。
“朋友介绍。”表兄笑笑,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型的男人。
“她任营业部经理。”我说。
表兄感叹,“太能干了,我们约会过三两次,我并不认为我有希望。”
“你约会过她?”我恐惧地张大了嘴,“表哥,你不是说笑吧?”
“为什么?”他诧异的问。
“这女人……”我用手抱住头。这个可怕的女人。
“我今天还约了她来呢,”表兄说,“她答应我到一下就要走的。”
“她可知道我是你亲戚?可知道我老婆是你表妹?”
“她知道,我跟她提过。”表兄看我一眼。
“她怎么说我?”
“她说你主观很强。”表兄答。
“我?我主观强?”我苦笑,“我为五斗米,腰己折断了,在这里,她还说呢。”
“真巧,贵公司真是人材济济。”表兄笑。
“你觉得任思龙怎么样?”我问,“坦白的说。”
“聪明、能干、漂亮、骄傲、幽默、义气一一”表兄说。
“我们是在说同一个人吗?”我反问。
“怎么,你觉得不是?”表哥诧异。
“我只觉得每次她进入写字楼,都像提着机关枪的盖世太保,而我们是移民、犹太人。”
“别太过分!”表哥笑。
我激愤的说:“早知道你认得她,我也不来了。”
“她来了。”表哥站起来,迎上去。
我坐着没动。她看到表哥,与他打招呼,把一个大红信封递上去,表哥接过。
我的老天,她与表哥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百忙中抽空来这道贺?她不会成为我们的表嫂吧?
任思龙穿一套白色的无袖丝衣服,手臂露在外头,我必须承认她给我高贵清爽的感觉,但她也使我打冷颤。我无法喜欢她。
表哥把她带到我面前,我不得不站起来。
她脸上的化妆已经褪掉大半,显然下了班直接到这儿。
表哥说:“思龙,吃过饭再走吧,反正你也是要吃饭的。”
“你叫一碟给我好不好?”她说,“我还要回公司赶工作。”
“也好,虾子面好不好?”表哥问。
她点点头。
她看上去有种孩子气的倔强,头发放下来,但是用夹子夹着,那一头头发稠密得你不会相信,近发脚处是卷曲的。我可以肯定她只要笑一笑,她便会得到一打以上的男朋友陪她吃饭看戏消磨时间,但是她连笑都不肯笑,她神经质地工作工作工作,然后把她的同事也导致精神崩溃,这个女人。
表哥说:“扬名,你招呼任小姐,我过去一下。”他走了以后,我们这里是死寂的沉默。
终于我开口,我说:“不打牌吗?”
“你呢?”她反问。
“我不懂。”我说。
“我也不懂。”她说。
也好,至少我们有一个共同点。
“我以为所有的女人都玩牌。”我说。
“那是你的孤陋寡闻。”她答。
又来了,我沉默。
隔颇久她问:“太太呢,有没有来?”
“在牌桌上。”
“哪一位?”
“穿粉红的,短头发。”我指一指。
“哦。”她看了看,“她很美。”
“谢谢。”
这是我们第一次做社交对白。然后我们两个人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幸亏表哥回来了。
表哥坐下来说:“我与思龙是在港大校外课程认得的,我们同时学中国陶瓷。”
“是吗?”我说。
假洋鬼子。
“施先生会说我们是假洋鬼子。”任思龙平静的说。
我连脖子都涨红了。
表哥笑说:“不会的,施是很温和的一个人,小辈中以他最值得信任。”
任思龙看了我一眼,眼珠是漆黑的。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面来了,我看她吃面,她吃得非常快非常得体,但是不说话,表哥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今夜的宴会。
“……母亲七十岁了,年纪那么大的时候,心中会想些什么事?”表哥说,“但是今天很热闹。”
任思龙静静的听着。
“多谢你来,思龙,”他说,“母亲一直听我说起你,她对你印象至深,一直想见你。”
她牵牵嘴角,点点头。
这时候妻忽然放下了她的牌走过来。
她说:“你们这边好热闹,什么事?”
表哥连忙介绍:“这是我表妹,施太太,这是任小姐。”
美眷当然不知道她就是我天天提到的怪物,很亲切地招呼着她。
“任小姐是我表哥的朋友吧,”美眷笑道,“别客气,今天场面混乱,招呼不周到的话请原谅。
任思龙只是微微点点头。我注意到她在打量美眷,并且露出奇异的神色。
她在想什么?
“我要告辞了,”她说,“我有事。”
表哥说:“好,我不勉强你,思龙,我叫施先生送你下去可好?”
她马上说:“不用。”
我说:“没关系,举手之劳。”我已经站起来了。
我送她下楼,她一直不出声,在电梯里她站在我前面,我几乎可以闻到她的发香。
“我替你叫车子。”我说。
“我的车子就在前面。”她答。
我想看看她开什么车子,走到街角,她用锁匙开了车门,是辆小小的白色本田。
我看着她,似觉得奇怪,她不像是开日本车的人。
车子水拨上缚着张告票,她拿起,坐进车里。
“再见。”她说。
“再见。”我目送她走。
后来美眷跟我说:“我真不知道她就是你口中那个怪女人,但是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怪,样子很普通,端正就是了,穿件白衣裳到人家生日寿宴去,那件衣服一点款式都没有。”
我不出声。我倒是很喜欢她的白衣裳。一个女人必需要非常有决心才能穿得这么白。可怕的是她的性格,不是那些白衣裳。
“表哥爱上了她。”美眷说,“非她不娶,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表哥开始倒霉了,毫无疑问。
“他爱她爱得不得了,简直片刻难忘,请你帮帮他忙,在任小姐面前美言数句。”
“我做不到。我与她水火难容。”我说。
“为了自己人,你就委曲点吧。”美眷笑道。
“你表哥看中她什么好处?”我问。
“你去问他。”
我并没有问。
之后有数次我都有机会碰到任思龙。她还是老样子,坚强,锋芒毕露,能干。
营业部的数字像火箭般上升,任思龙的态度一日比一日强横。我们无论交什么货,她总有法子千方百计的卖出去,因此她说话一日比一日有力,甚至有时候控制制作方针。
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