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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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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营营役役的小市民,便是靠一些卑微鄙俗的伎俩,好骗政府少许补助。像穴居的虫儿,偶尔把头伸出来,马上缩回去;不缩回去,连穴也没有。而香港,正是一个穷和窄的地方,穷和窄,都是自“穴”字开始。

    小楼踱回他的巢穴。那是在天乐里附近。他喜欢“天乐里”。他记得,刚解放那年,他与蝶衣粉墨登场,在天桥,天乐戏院。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天桥,变戏法,说书场,大力丸,拉洋片,混沌,豆汁,小枣粽子,吹糖人,茶馆。。。。。。但小楼,自一九六六年起,嗓子打坏了,从此没再唱过半句戏。见到天乐两个字,只傻呼呼的笑了。多亲切。

    楼下还有警察抽查身分证。刚查看完一个飞型青年,便把他唤住:

    “阿伯,身分证。”

    小楼赶忙掏出来,恭敬珍重地递上。他指点着:

    “阿sir,我是绿印的!”

    一九八二年开始,香港政府为遏止偷渡热潮,实施“即捕即解”法令。小楼的“绿印”,令他与别不同,胸有成竹。他来得够早,那时,只要一逃进市中心,就重生了。他比其他人,幸福安全得多。

    “上海佬!”

    一个小胖子敲铁闸,小楼过去开闸,让他进来。小胖子才读四年级,他喜欢过来隔壁这个老伯的空屋中玩龟。

    今天不见了那龟。

    小胖子问:“上海佬,龟呢?”

    “我不是上海佬,”小楼用半咸淡的广东话强调:“我讲过很多遍,我是北京来的!”

    他很奇怪:“那有什么不同?”

    小楼无法解释,他有他的骄傲:“我是北京人!不是上海人!”

    “龟呢?”

    他环视小楼的空屋。一张枯藤椅,一张木板床,床脚断了一截,却没有倒塌,啊!原来小楼捉了那只龟,垫着床脚,它硬朗而又沉默地顶着,活着,支撑着整张床。

    龟旁有一小碟饭和水。

    “有没有搞错?”小胖子大叫:“它会死的!”

    他懒得同小孩谈论生死。本身没有文化,但文化大革命他惯见生死。在他自北方下放至南边时,五百多人被折磨掉二百多,一天之间,传染病死去三十人。不停的斗争,目睹有人双腿被锯断,满口牙齿被打落,生不如死,死不如死得早。往上推吧,小楼想,北洋,民国,日治,国共内战,解放,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整风,反右,三年自然灾害。。。。。。到了文革,中国死了多少人?中国人是世上最蠢,最苦,又最缘悭福薄的民族。蠢!总是不知就里地,自己的骷髅便成了王者宝座的垫脚石……但不要紧,小孩一个个被生下来,时间无边无涯,生命川流不息。死了一亿算什么?荒废了十年算什么?小楼面对小孩鲜嫩的岁月,他很得意,他快死了,但毕竟还没死。

    “很闷呀,没好玩的,我走了。”连小孩也跑掉。

    还是香港的小孩幸福。下列望着这个无礼但又活泼的小胖子。他懂什么政治?

    如果他在北京。。。。。。听说打倒四人帮之后,北京的小学生被教育着,上体育课,是用石块扔掷一些稻草人,上面画着江青的像。小孩扔掷得很兴奋……但,“万一”江青若干年后被“平反”了,这些小孩,岂非又做“错”了?

    大人都喜欢假借小孩的力量来泄愤。这是新中国的教育方针。香港小孩幸福多了。小胖子高兴的时候,来教小楼玩一种电子游戏机,是一个傻瓜千方百计要走入一间屋子内,在投奔的过程中,高空扔下水桶,木锤,锯。。。。。。等杂物,中了头颅,他就一命呜呼。但有三次“死”的机会……多像中国人顽强的生命力!

    小楼手指不甚灵活,总是很快便玩完了。“一听到音乐声就知你又死了!”小胖子是这样的嘲笑他。

    音乐?对了,他很久很久,没听过任何音乐了。他残余的生命中,再也没有音乐了。忽然,他又感到日子太长,怎么也过不完。

    幸好他拥有自由。

    他自由地乘坐电车。他爱上游车河,主要是便宜,且只有这种胡琴上弦动的节奏,才适合他“天亡我楚,非战之罪”的霸王。四面是楚歌。楚歌是雨。雨打在玻璃上,雾湿而不快。

    小楼为了谋杀时间,由湾仔坐到筲箕湾。途经北角新光戏院,正在换画片,又有表演团访港了。他没留神。后来又筲箕湾坐回湾仔。自昏晕的玻璃外望,十分惊愕……

    “程蝶衣”

    他赫然见到这三个字。

    
 


霸王別姬 正文 第十六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大结局)
章节字数:7892 更新时间:07…10…24 01:23
    他识的字有限,但这三个字,是他最初所识!

    “程蝶衣”?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那双六十多岁的昏花老眼。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

    电车踽踽驶过新光戏院。

    要是他没有回头,有什么关系?他随随便便地,也可以过完他的日子。他可以消失在杂沓的市声中,像一滴雨,滴到地面上,死得无声无息。

    小楼却回头。

    只见“程蝶衣”三个字离他越来越远。不。他匆匆地下车,司机用粗口骂他,说他阻碍地球转动。

    跑到戏院对面的行人路上,仰首审视。这是“北京京剧团”的广告牌,大串的人名,一大串的戏码。有一个标榜突出的名衔,叫“艺术指导”,旁边有“四十年代名旦”字样,然后是“程蝶衣”。

    啊,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小楼的嘴张大,忘记合上。他浑身蒸腾,心境轻快。他的眼珠子曾因为年迈而变得苍黄,此刻却因年轻而闪出光彩。

    他竟然在这样的方寸之地,重遇他故旧的兄弟!

    蝶衣不是被下放到酒泉去了吗?

    每当他打开报纸,看到唐酒的广告,有些认得的字,譬如“葡萄美酒夜光杯”,他就联想起在打磨夜光杯的蝶衣,一度要把他斗死的对头。

    他笑了。不,谁都没有死。是冥冥中一次安排……

    姬没有别霸王,霸王也没有别姬。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二人又回来了!

    小楼在新光戏院的大堂逡巡甚久。把一切形色画片巨型广告都看尽了,就是不见蝶衣在。那些角儿,名字十分陌生,看来是“四化”的先锋,推出来套取外汇,于经济上支持祖国。见到祖国新儿女的名字,不是向阳,向红,前进,东风。。。。。。那么“保险”了,可喜得很。

    黄昏时分,戏院闸外,工人搬戏箱道具重物,进出甚忙。帘幕掩映间,隐约见舞台。还没正式开锣,今晚只是彩排试台。

    小楼终于鼓起勇气,上前。

    有穿戏院制服的人来问:

    “什么事?”

    “我。。。。。。想找人。”

    “你认识谁?”

    “程蝶衣。”

    那人上下打量他。半信半疑。

    “你们什么关系?”

    “科班兄弟呀!是兄弟。请说小楼找他。我们可是几十年……”

    “小楼?姓什么?”

    啊他是完完全全被遗忘了。

    当然,任何人都会被遗忘,何况一个唱戏的?整台戏的导演也会渐渐冉退。

    小楼被引领进入化妆间。熙熙攘攘的后台,一望无际的长镜,施朱敷白的脸齐齐回首,全都是素昧生平的人。

    小楼四处浏览,生怕一下子失察,他要找的,原来是一个骗局,他来错了……他见到一双兰花手,苍老而瘦削的手,早已失去姿彩和弹性,却为一张朗朗的脸涂满脂粉加添颜色。他很专注,眼睛也眯起来,即使头俯得低了,小楼还是清楚地见到,他脖子上日远年湮的数道旧痕。

    拍拍他瘦小的肩头。

    那人浸沉在色彩中,只略回首点个头。他不觉察他是谁。小楼很不忿。

    “师弟!”

    老人回过头来。

    一切如梦如幻,若即若离。

    这张朦胧的脸,眉目依稀,在眉梢骨上,有一道断疤。是的。年代变了,样子变了。只有疤痕,永垂不朽。

    一时之间,二人不知从何说起。都哑巴了。

    蝶衣怨恨他的手在抖抖瑟瑟,把好好的一张脸,弄糊了一点。女演员年纪轻,不敢惊动她的艺术指导。蝶衣忘了打发,她最后借故跑去照镜子。走了,蝶衣都不发觉。他想不起任何话。重逢竟然是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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