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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记铜头皮带劈头劈脑打下去。欲避不避。二人都带伤。
“这么交代法?你俩要不划清界线,我怕过不了今儿这门!说!”
小楼只能再深刻一点了:
“他唱戏的水牌,名儿要比人大,排在所有人的前边,仗着小玩意,总是挑班,挑肥拣瘦!孤傲离群,是个戏疯魔,不管台下人什么身分,什么阶级,都给他们唱!”
说得颇中他们意了:
“他当过汉奸没有?慰劳过国民党没有?”
“。。。。。。”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给日本人唱堂会,当过汉奸,他给国民党伤兵唱戏,给反动派头子唱戏,给资本家唱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小姐唱,还给大戏霸袁世卿唱!”
一个红卫兵把那把反革命罪证的宝剑拿出来,在他眼前一扬:
“这剑是他送你吗?是怎么来头?”
“是……是他给大戏霸杀千刀袁四爷当。。。。。。当相公得来的!”
“小楼!”
一下悚然的尖喊,来自垂手侧立一旁接受教育的黑帮家属其中一个,是菊仙。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他把蝶衣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猛力一揭,血污狼籍。
“啊哈!”那小将冷笑:“虞姬的破剑,原来那么臭!”
他把它一扔,眼看要被烈焰吞噬了。
意外地,蝶衣如一只企图冲出阴阳界的鬼,奋不顾身,闯进火堆,把剑夺回来,用手掐熄烟火。他死命抱着残穗焦黄的宝剑不放,如那个夜晚。只有它,真正属于自己,一切都是骗局!他目光如蛇蝎,慌乱如丧家之犬,他石破天惊地狂喊:
“我揭发!”
他诉冤了:
“段小楼!你枉披一张人皮!你无耻!大伙听了,他的姘头,是一个臭婊子,贪图他台上风光,广派茶叶,邀人捧场,把他搅得无心唱戏,马虎了事。就是那破鞋,向他勾肩搭背,放狐狸骚,迷得他晕头转向。。。。。。”蝶衣越说,越是斗志昂扬。他忘记了这是什么时空,什么因由,总之,这桩旧事,他要斗!他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那破鞋,她不是真心的!”
两个红卫兵马上把菊仙架来,三人面面相觑。
蝶衣难以遏止:
“千人踩万人踏的脏淫妇!绝子绝孙的臭婊子。。。。。。她不是真心的!”
“她是真心的!”小楼以他霸王的气概维护着:“求求你们放了菊仙,只要肯放过我爱人,我愿意受罪!”
蝶衣听得他道“我爱人。。。。。。”如遭雷击。
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
蝶衣心中的火,比眼前的火更是炽烈了。他的瘦脸变黑,眼睛吐着仇恨的血,头皮发麻。他就像身陷绝境的困兽,再也没有指望,牙齿磨得嘎吱地响,他被彻底的得罪和遗弃了!
“瞧!他真肯为一只破鞋,连命都不要呢!他还以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楚霸王!贪图威势,脱离群众,横行霸道,又是失败主义,资产阶级的遗毒。。。。。。”
小楼震惊了:
“什么话?虞姬这个人才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国难当前,不去冲锋陷阵,以身殉国,反而唱出靡靡之音,还有跳舞!”
红卫兵见戏唱得热闹,叫好。
蝶衣开始神志不清:“虞姬不是我!霸王心中的虞姬不是我!你这样的贪图逸乐,反党反社会主义,歪曲农民革命英雄起义形象。。。。。。他温情主义,投降主义,反革命反工农兵。他是黑五类,是新中国的大毒草!他有一次还假惺惺嬉皮笑脸问:共产是啥玩意?是不是‘共妻’。。。。。。”啊当年一句玩笑。
蝶衣如此卖力,不单小楼,连革命小将也愕然了,他真是积极划清界线呢,一丝温情都渗不进他铁石心肠中了。他英勇,凶悍,他把一切旧帐重翻,要把小楼碎尸万段而后已。
小楼瞪着双目,他完全不认识蝶衣,和蝶衣口中的那个人。他们自很小很小就在一块了,为什么这般陌生?
……蝶衣一生都没将过这么多的话!
大伙恐怖地望着他。
他意尤未尽,豁上了。指着菊仙:
“还有这脏货,目中无人,心里没党,恶意攻击**思想,组织动员她,一点也不觉悟,死不悔改!”
蝶衣激动得颤抖,莫名的兴奋,眼睛爬满血丝,就像有十多只红蜘蛛在里头张牙舞爪,又逃不出来:
“我们要把这对奸夫淫妇连根拔起,好好揪斗!斗他!狠狠斗他!斗死他。。。。。。”
蓦地,他住嘴了。
在烈火和灰烟中,他看到小楼一张脸,画上他也看不明白的复杂的表情。但隔得那么远,楚河汉界,咫尺天涯。
一不小心,一切都完了。
蝶衣蓦地住嘴,不断喘气,灵魂沸腾,再也说不上什么。即便自他天灵盖钻一个洞,灌满铁浆,也没这样的滚烫痛楚过。
狠狠斗他?斗死他?
不!
不不不不不!
二人隔火对峙,太迟了,一切斗迟了。
言犹在耳,有力难拔。
蝶衣惊魂未定。菊仙冷峻的声音响起来。她昂首:
“我虽是婊子出身,你们莫要瞧不起,我可是跟定一个男人了。在旧社会里,也没听说过硬要妻子清算丈夫的,小楼,对,我死不悔改,下世投胎一定再嫁你!”
红卫兵见这坏分子特别顽强,便用口号来压她:
“打倒气焰高张的阶级敌人!”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剃阴阳头!”
菊仙被揪住,一人拎刀,头发被强行推去一半,带血。她承受一切。
首领骂:
“妈的,那么顽劣,明天游街之后,得下放劳动改造!”
眼瞅着菊仙被逮走,小楼尽组合一分力气,企图力挽狂澜:
“不!有什么罪,犯了什么法,我都认了!我跟她划清界线,我坚决离婚!”
菊仙陡地回头。大吃一惊。
小楼凄厉地喊:
“我不爱这婊子!我离婚!”
菊仙的目光一下子僵冷了,直直地瞪着小楼,形如陌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蝶衣听得小楼愿意离婚,狂喜狂悲。**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不不,他错了,爱是没得解释的,恨有千般因由。伟大的革命家完全不懂。。。。。。
蝶衣尖叫:
“别放过她!斗死这臭婊子!斗她!”
他没机会讲下去。
人群中冒出一个黑影儿。
“程蝶衣,你就省着点吧。还瞧不起婊子呢!你们戏子,跟婊子根本是同一路货色。红卫兵革命小将们听着啦,这臭唱戏的,当年呀,啧啧,不但出卖过身体,专门讨好恶势力爷们,扯着龙尾巴往上爬,还一天到晚在屋子里抽大烟,思春,淫贱呢,我最清楚了。他对我呼三喝四,端架子,谁不知道他的底?从里往外臭。。。。。。”
蝶衣费劲扭转脖子,看不清楚,但他认得他的声音:
“靠的是什么?还不是屁眼儿?仗着自己红,抖起来了,一味欺压新人,摆角儿的派头,一辈子想骑住我脖子上拉屎撒尿的使唤,不让我出头。我在戏园子里,平时遭他差遣,没事总躲着他。我就是瞧不起这种人!简直是文艺界的败类,我们要好好的斗他!”
小四!
这是他当年身边的小四呀!
他为了稳定自己的立场,趁势表现,保护自己,斗得声泪俱下,苦大仇深。
大伙鼓掌,取笑,辱骂,拳打脚踢。口涎黄痰吐得一身一脸。
火舌咝咝地伴奏。
蝶衣从未试过这样的绝望。
他是一只被火舌撩拨的蛐蛐,不管是斗人抑被斗,团团乱转,到了最后,他就葬身火海了。蓦然回首,所有的,变成一撮灰。
他十分的疲累,拼尽仅余力气,毫无目标地狂号:
“你们骗我!你们全都骗我!骗我!”
他一生都没如意过。
他被骗了!
“文化大革命万岁!”口号掩盖了他的呼啸。
小四把他怀中的剑夺过,恭恭敬敬地交给红卫兵:
“小将们,这破剑,就是反革命分子的铁证!”
首领振臂呐喊:
“对!我们得好好保管它,让牛鬼蛇神扛着,从这个场赶到那个场,来回的赶,天天表演,教育群众,反革命分子的兔崽子没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