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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
问的不止一人。
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妓的无耻,同谁交往?有什么关系?年?月?日?。。。。。。
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交代。
经一道手,剥一层皮。
小楼的个性,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群众中,当顺民。
到了第三天。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白。
“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
“没有,想不起来。”
“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
“一定没有!肯定没有!”
“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毛?”
“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
“那你干嘛处处跟**作对?”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宝像!**教你‘不可沽名学霸王’,你不但学足了,还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
“……我没……”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强光闪刺,小楼大吃一惊,张目欲盲,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何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
“好好交代!”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日治时代,国民党时代。。。。。。都压不倒的段小楼,终受不了,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崩溃在**手中。
他什么也认了:
“是!我是毒草,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错误,对不起党的栽培,冒犯了伟大领袖**他老人家。。。。。。我。。。。。。我有罪!我有罪。。。。。。”
急得双眼突出,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
“我是人模狗样!”
他交代了。
仍是其中一间课室,仍是“坦白室”,举国的学校都是“坦白室”。
静。
地上墙角也许残存从前学生们削铅笔的木刨花,是蒙尘的残废的花。
教师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街坊组长也来了,干部也上座。
下面坐了菊仙。
一个中年妇女,木着脸道:
“这是为他,也是为你。”
菊仙紧抿嘴唇,不语不动如山。
干部转过头,向门边示意。
蝶衣被带进来。
他被安排与菊仙对面而坐,在下面,如两个小学生。
二人都平静而苍白。
蝶衣开腔了:
“组织要我来动员你,跟小楼划清界线。我们……都是文艺界毒草,反革命,挨整。你跟他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蝶衣动员时有点困难。他的行为是“拆散”,但他的私心是“成全”。或是,他的行为是“成全”,他的私心是“拆散”。他分不清,很矛盾。反而充满期待。
他瞅着菊仙的反应。胜券在握。
霸王別姬 正文 第十四章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2)
章节字数:8259 更新时间:07…10…24 01:23
干部主持大局:“菊仙,你得结合实际情况,认清大方向,作出具体抉择!你不划清界线,跟段小楼分开,往后是两相拖累。”
妇宣队长沉着脸问:
“你的立场是不是有问题!”
女人逼害女人,才是最凌厉的。
蝶衣忽然满怀企盼:她就此答应了。
他等了好久,终于是国家代他“出头”!
是的。国家成全了蝶衣这个渺渺的愿望啊。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也许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幸好中国曾经这样的天翻地覆,为了他,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一切文化转瞬湮没。
他有三分感激!
身体所受的苦楚,心灵所受的侮辱,都不重要。
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
他这样迫切地得回他,终于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
最好天天有人来权来逼,她妥协了,从此成了陌路人。。。。。。呀,蝶衣盼的就是这一天!
他偷偷地,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生怕被发觉,急急止住。
菊仙意外地冷静:
“我不离开他!”
她不屈地对峙着。蝶衣望定她,淡淡地:
“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
菊仙浅笑:
“大伙费心了,我会等着小楼的。”
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挺了挺身子,说是四十多的妇人,她的妩媚回来了:
“我不离婚。我受得了。”
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不知对谁说:
“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蝶衣如遭痛击,怔坐。
课室依旧平静如水。
标语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恨难消,怨不散。她当头棒喝一矢中的。不留情面,“堂堂正正”!
他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己知彼。二人此刻相对,泪,就顺流而下……最明白对手的,也就是对手。
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尤其是情敌!
干部朝菊仙厉声一喝:
“你偏要跟党的政策闹对立?”
转向蝶衣:
“程蝶衣,你明儿晚上好好划清界线!”
明儿晚上?
又回到祖师爷的庙前空地了。
多少美梦从这儿开始,又从这儿结束。
焚烧四旧批斗大会的“典礼”。
角儿们又再粉墨登场,唱那惨痛的戏。四旧都堆积成一座缤纷的玲珑宝塔:戏衣,头面,剧照,道具,脂粉,画册,曲本。。。。。。全都抄出来,里头有着一切旧故事,旧感情。
……盛大辉煌的了断。
在一个凄凄艳红的晚上。
火焰熊熊烈烈,冲天乱窜,如一群贪狼恶狗的舌。刮嚓刮嚓的啸着。炽腾点缀夜色,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身影,只余躯壳,木然冷视着烈焰。求也无用,哭也无用,笑则是罪。
都得“亲手”扔进火海。各人为各人作华丽的殉葬。
汗迹彩墨,随着绫衣锦缎灰飞,一起溶化。人人面目全非。
《国际歌》响彻,朗朗的歌声:
。。。。。。旧世界打的落花流水。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是新世界的主人,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轮到两歌红角儿“互相批斗”,“互揭疮疤”的节目了。
红卫兵的首领一宣布,大伙轰地鼓掌鼓噪。他一扬手,喊道:
“我们要这两株大毒草,把丑恶的嘴脸暴露在群众脚下!”
小楼和蝶衣二人,被一脚踢至跪倒,在火堆两边。在绿军装,红领巾,缠了臂章的娃儿控制下。
暴喝如雷:
“你先说!”
一件霸王的黑蟒扎靠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他的大半生过去了。他连嗓子也被打坏了,是一块木板,横加胸前,然后皮带和锤子乱击。。。。。。是那几十下子,他再也唱不了。
“说!”
红卫兵见他呆呆滞滞,在背上狠踢一记。段小楼,曾是铁铮铮一条汉子呀,目下就这样,被小娃娃诸般刁难羞辱。形势比人强。
他只好避重就轻,沙哑地道:“程蝶衣这个人,小时侯已经扭扭捏捏,在台上也很。。。。。。妖艳。略为造作一点。”
蝶衣无奈也吞吞吐吐:“段小楼第一次开脸时,就舍不得把头发剃光,留着马子盖,瞻前顾后,态度不好。”
首领怒斥:
“呸,揭大事儿!”
小楼望望蝶衣,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就继续找些话儿说了:“程蝶衣一贯自由散漫,当红的时候,天天都睡大觉,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们又指着蝶衣:“你揭他疮疤去!”
蝶衣也望望小楼,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开口了:“他赌钱,斗蛐蛐儿,玩物丧志,演戏也不专心,还去逛窑子!”
一记铜头皮带劈头劈脑打下去。欲避不避。二人都带伤。
“这么交代法?你俩要不划清界线,我怕过不了今儿这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