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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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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比我清楚。”蝶衣缓缓地止住她,“你认得他时日短,他这个人呀……”

    他坚决不在嘴皮子上输给“旁人”。尽管心中有物,紧缠乱绕,很不好受。——他不能让她占上风!

    菊仙急得泪盈于睫,窘,但为了男人,她为了他,肺腑被一只长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着、撕着、掰着,有点支离破碎,为了大局着想,只隐忍不发:

    “你帮小楼过这关。蝶衣,我感激你!”

    蝶衣也很心焦,只故作姿态,不想输人,也不想输阵。

    他心念电转——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真是良机!水大迈不过鸭子。她是什么人?蝶衣沉默良久。菊仙只等他的话。终于僵局打破了:

    “就看我师哥分上,跑一趟。”

    为了小楼,他也得赧颜事敌,谁说这不是牺牲?

    但蝶衣瞅着菊仙。她心肠如玻璃所造,她忽地明白了。他也等她的话呀。

    “——你有什么条件?”

    蝶衣一笑,闭目:

    “哪来什么条件?”

    菊仙清泪淌下了。

    只见蝶衣伸手,款款细抹她的泪水,顺便,又理理对方毛了的鬓角,一番美意,倒是“姊妹情深”。

    小四在房门外窥探一下,不得要领,便识趣走开。

    蝶衣自顾自沉醉低回:

    “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档。从小就一起。你看,找个对手可不容易,大家卯上了,才来劲。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根本无心唱下去了,晕头转向呀,

    唉!”

    闻弦歌,知雅意。

    菊仙也一怔:

    “蝶衣?——就说个明白吧。”

    “结什么婚?真是!一点定性也没有就结婚!”

    他佯嗔轻责,话中有话。

    菊仙马上接上:

    “你要我离开小楼?”

    “哦?你说的也是。”

    蝶衣暗暗满意。是她自己说的,他没让她说。但她要为小楼好呀。

    “你也是为他好。”他道,“耽误了,他那么个尖子,不唱了,多可惜!”

    ——二人都觉着对方是猫嘴里挖鱼鳅!

    末了菊仙跷了二郎腿,一咬牙:

    “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楼给弄出来,我躲他远远儿的。大不了,回花满楼去,行了吧?”

    蝶衣整装出发。

    榻榻米上,举座亦是黄脸孔。

    宪兵队的军官。还有日本歌舞伎演员,都列座两旁。他们都装扮好了,各自饰演自己的角色。看来刚散了戏,只见座上有《忠臣藏》、《齐天小僧》、《四谷怪谈》、《助六》……的戏中人,脸粉白,眼底爱上一抹红,嘴角望下弯的化妆。两个开了脸,是不动明王和妖精。两头狮子,一白发一赤发。歌舞伎也全是男的,最清丽的一位“鹭娘”,穿一身“白无垢”。

    他们—一盘膝正襟而坐,肃穆地屏息欣赏。因被眼前的表演镇住了!

    关东军青木大佐,对中国京戏最激赏。他的翻译小陈,也是会家子。

    除了小陈,唯一的中国客人,只有蝶衣。

    蝶衣清水脸,没有上妆,一袭灰地素净长袍,清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只要是人前表演,蝶衣就全情投入,心无旁骛。

    不管看的是谁,唱的是什么。他是个戏痴,他在《游园》,他还没有《惊梦》。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都在梦中。

    他来救他。他用他所学所知所有,反过来保住他。小楼。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单眼睑,瘦长眼睛,却乌光闪闪,眉毛反倒过浓,稍上竖,连喜欢一样东西都带凶狠。

    “好!中国戏好听!‘女形’表演真是登峰造极!”

    小陈把他的话翻译一遍。蝶衣含笑欠身。

    青木强调:

    “今晚谈戏,不谈其他。‘圣战’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国大学念书时,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来呢。”

    蝶衣欣然一笑

    “官长是个懂戏的!”

    他一本正经:

    “艺术当然是更高层的事儿——单纯、美丽,一如绽放的樱花。在最灿烂的时候,得有尽情欣赏它们的人。如果没有,也白美了。”

    蝶衣不解地等他说完,才自翻译口中得知他刚才如宣判的口吻,原来是赞赏。是异国的知音,抑或举座敌人偶一的慈悲?

    只见青木大佐一扬手示意。

    纸糊的富士佳景屏风敞开,另一偏房的榻榻米上,开设了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肴美酒、海鲜、刺身……,晶莹的肉体,粉嫩的,嫣红的。长几案布

    置极为精致,全以深秋枫叶作为装饰。每个清水烧旁边都有一只小小的女人的红掌,指爪尖利妖烧。

    青木招呼着大家,歌舞伎的名角,还有蝶衣:

    “冬之雪、春之樱、夏之水、秋之叶,都是我们尊崇的美景。”

    蝶衣一念,良久不语。无限低回:

    “我国景色何尝不美?因你们来了,都变了。”

    对方哈哈一笑:

    “艺术何来国界?彼此共存共荣!”

    是共存,不是共荣。大伙都明白。

    在人手掌心,话不敢说尽。记得此番是腼颜事敌,博取欢心。他是什么人?人家多尊重,也不过“娱宾”的戏子。顶尖的角儿,陪人家吃顿饭。

    蝶衣一瞥满桌生肉。只清傲浅笑:

    “中国老百姓,倒是不惯把鱼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鱼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

    “谢了。预请把我那好搭档给放了。太感激您了!”

    “不。”青木变脸,下令,“还得再唱一出,就唱《贵妃醉酒》吧。”

    蝶衣忍辱负重,为了小楼,道:

    “官长真会挑,这是我拿手好戏呢。”

    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贵地。

    好一似嫁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

    广寒宫。

    他打开了金底描上排红牡丹花开富贵图的扇子,颤动着掩面,驾娇燕懒。

    贵妃。

    只在唱戏当儿,他是高高在上的。

    待得出来时,夜幕已森森的低垂。

    蝶衣在大门口等着。

    宪兵队的总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一只见群山林木黑她越的剪影。也只见蝶衣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踪迹,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后似地。

    等了一阵,似乎很久了,创痕累累的段小楼被士兵带出来。他疲惫不堪,踉跄地却急步上前。

    见着蝶衣。

    “师哥,没事了。”

    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过去了,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了。

    谁知小楼非常厌恶,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难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夹杂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头苍蝇那样,迫不及待要吐出来:

    “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你他妈的没脊梁!”

    一说完,即时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脸上,是一口钉子!

    他惊讶而无措,头顶如炸了个响雷。那钉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难拔。

    他呆立着。

    黑夜中,伸来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她用一

    一块轻暖的手绢儿,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识,是菊仙!

    她温柔地拍拍小楼,然后挽着他臂弯,深深望蝶衣一眼。

    菊仙挽着小楼,转身离去。一切悄没声色。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来已停了黄包车,原来她曾悄没声色地,也在等。

    她早有准备!她背弃诺言!

    —一抑或,她只是在碰运气,谁知捡了现成的便宜?

    蝶衣永远忘不了那一眼。她亲口答应的:“我躲他远远儿的!”但他没离开她,她倒表现得无奈,是男人走到她身边去。

    这是天大的阴谋。

    婊子的话都信?自己白赔了屈辱,最大的屈辱还是来自小楼的厌恶。谁愿哈腰?谁没脊梁?蝶衣浑身僵冷,动弹不得。一切为了他,他却重新失去他,一败涂地。脸上唾液留痕处,马上溃烂,蔓延,焚烧——他整张脸也没有了,他没脸!

    月亮不识趣地出来了。

    清寒的月色下,忽闻林子深处有人声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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