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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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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哥哥透个实情,菊仙在哪间房呢?”

    仆从和姑娘们招呼着:

    “菊仙姑娘就来了,段老板请稍等,先请坐!”

    老鸨出迎,直似望穿秋水殷勤状:

    “唷!霸王来了呢!就等着您呀!”

    小楼乐呼呼,出示那小茶壶,不可一世:

    “专诚来道谢姑娘送我的礼物。”

    “真的用来饮场?”老鸨笑,“别诓咱姑娘们。”

    “嘿,小茶壶盛满了白干,真是越唱越来劲……

    正展示着架势,一人自房间里错开珠帘冲出来,撞向小楼满怀。

    珠帘在激动着。

    这也是个珠环翠绕的艳女,她穿缎地彩绣曲襟旗袍,替了一朵菊花,垂丝前刘海显然纷乱。风貌楚楚却带一股子傲气。眼色目光一样,蒙上一层冷,几分仓皇。

    “我不喝!”

    她还没看清楚前面是谁,后面追来一个叼着镶翠玉烟嘴的恶客,流里流气:

    “咦?跟着吃肉的喝汤儿,还要不依?”

    老鸨一造声赔不是,又怪道:

    “菊仙,才不过喝一盅——”

    “他要我就他嘴巴对嘴巴喝,”菊仙不愿委屈,“我不干!”

    直到此时方抬头一瞥,见到段小楼。她忙道,“小楼救我!”

    见此局面,小楼倒信口开河:

    “救你救你。”

    旁边有帮腔的,一瞧:

    “哦?唱戏的?”

    恶客是赵德兴,人称赵七爷,当下便问:

    “你是她什么人?”

    小楼好整以暇,不变应万变:

    “我是男人,她是女人。”

    “哈哈哈!”赵七与帮腔的大笑,“大伙谁不是王八看绿豆,公猪找母猪?图段老板嗓门大不成?咱们谁也别扫谁的兴了。”

    他啪的一声,把整袋银元搁在桌面上。小楼只眼角一瞅,赵七毫不示弱,盛气凌人:

    “菊仙姑娘仗着盘儿尖,捧角来了?”

    菊仙靠近小楼一步。小楼当下以护花姿态示众。对方一瞥,鄙夷地:

    “捧角儿,由我来!我把花满楼的美人包了,全请去听段老板唱,哈哈!台上见,你可得卖点力,好叫咱听得开心!对吧,菊仙姑娘?”

    “菊仙——-”小楼大言,“我包了!”

    她闻言,一愕。

    他来过几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结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儿,一个婊子,浪荡子在身畔打转,随随便便地感动了,到头来坑害了自己。“婊子无情”是为了自保。

    菊仙凝望小楼。

    只见他意气风发,面不改容。

    她一字一顿地问:

    “要定我了?”

    小楼不假思索,是人前半戏语?抑或他有心?菊仙听得他答:

    “你跟我就要呗!今儿咱就喝盅定亲酒吧!”

    小楼拿过一盅,先大口喝了,然后递送予她,不,把杯子一转,让她就自己喝过的唾沫星子呷下去。一众见此局面,措手不及。

    赵七怪笑连声:

    “啊哈!逢场作戏,可别顺口溜。何况,半点朱唇万客尝,老子才刚尝——”

    话未了,段小楼把赵七掀翻在酒桌杯盘上,扭打起来。他像英雄一般抄起拳头搏斗,舞台上的功架,体能的训练,正好用来打架。

    来人有五个,都是在出事时尽一分力气的。拳来脚往。

    一人觑个空儿,拎起酒壶,用力砸向他额头上,应声碎裂。大伙惊见小楼设事人一样,生生受了它。

    这才是护花的英雄,头号武生。

    菊仙在喧嚣险喝的战阵旁边,倾慕地看着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决心。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绮艳流金的花国生涯,将有个什么结局?

    第二天晚上,戏还是演下去。

    蝶衣打好底彩,上红。一边调红胭脂,自镜中打量他身后另一厢位的小楼。

    他正在开脸,稍触到伤瘀之处,咬牙忍一忍。就被他逮着了。

    “听说,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儿来了。”

    二人背对着背,但自镜中重叠反映,仿如面对着面。

    “嘿嘿,武松大闹狮子楼。”

    小楼却并未刻意否认。

    “——姑娘好看吗?”

    “马马虎虎。”

    蝶衣不动声色:“一个好的也没?”

    “有一个不错。有情有义。”

    听的人,正在画眉毛,不慎,轻溅一下。忙用小指拭去。

    “……怎么个有情有义法?”

    小楼转身过来,喜孜孜等他回答:“带你一道逛逛怎样?”

    “我才不去这种地方!”蝶衣慢条斯理,却是五内如焚。

    “怎么啦?”

    他正色面对师哥了:“我也不希望你去。这些窑姐儿,弄不好便惹上了脏病。而且我们唱戏的,嗓子就是本钱,万一中了彩,‘蹋中’了,就完了。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样说,小楼有点抹不开:

    “这不都唱了半辈子么?”

    师弟这般强调,真是冷硬,叫人下不了台。人不风流枉少年。

    蝶衣不是这样想。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一阵空白,蝶衣忍不住再问:

    “什么名儿?”

    “菊仙。”

    又一阵空白。垂下眼来,画好的眼睛如两片黑色的桃叶,微抖。

    “哦。”

    蝶衣回心一想,道:

    “——敢情是姘头,还送你小茶壶。上面不是描了菊花吗?就为她?打上了一架?”

    “不过闲话一句嘛,算得上什么?真是!”

    这个男人,并不明白那个男人的断续试探。

    那个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断续试探,不知伊于胡底。

    一上好妆,连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了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调的,持久的苍白,直到地老天荒。

    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却是徒劳了。

    按常情,蝶衣惯于为小楼作最后勾脸。他硬是不干了。背了他,望着朦胧纱窗,嘴唇有点抖索。他不肯!

    直到晚上。

    “大王醒来,大王醒来!”

    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

    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潮起伏。

    霸王唏嘘:

    “妃子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砰!砰!”

    戏园子某个黑暗角落响起两下枪声。

    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乱起来。这是近日常有的事,本月来第三宗。

    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

    嗑着瓜子听戏的菊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他人骨酥筋软那么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的,不动。小楼给她作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他叫她不要怕,她的心安定下来了。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

    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情的对象,忽地泛了一丝笑意,佯嗔薄喜。不要脸,这样的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

    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于戏与戏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悦,泛升上来,包容了整个自己,旁若无人。

    蝶衣在台上,心如明镜。总得唱完这场戏。为着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抖擞着,五内翻腾,表情硬是只剩一个,还得委婉动情地劝慰着末路霸王。

    “啊大王,好在核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

    警察及时赶至。四下暗涌。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

    一切都定了。

    大王一句:

    “酒来——”

    虞姬强颜为欢:

    “大王请。”

    二人在吹打中,同饮了一杯。

    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

    菊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

    妒火并没把他烧死。

    幕下了。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这老头,穿灰士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透人情,为关山阻隔的人们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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