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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农民的家中,片段地读到过李氏家训多么道德善良的训条啊这些世代传承维持了乡村秩序几千年的文化传统,我们终于彻底地弄丢了,再也难得找回。”写仇老汉:“这个曾经身怀绝技的武夫,在李家覆灭后的几十年艰难岁月中,像一个古代的义仆守着恩主的坟茔般守望着李氏宗祠的落日残照。”写李如波的理想:“最美的生活是善良,平等和文明,最好的工作是为未来做几件切实有益的事情,最甜的笑由于淡淡的幽默。人们不以权势扰乱平静无辜的心灵的时代,才是人性真正解放的时代。”
生存和死亡甚至由近及远,在野夫笔下传达出一种普遍性:“父亲用沉默维护着他的尊严,也一定用隐忍埋藏着他的耻辱。我相信我这一代人的父辈,多是少言寡语之人。他们用一生的压抑来努力遗忘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以至暮年往往精神崩溃。”
对解读20世纪中国史的人来说,如果他要判断中国一个世纪的演进成就,就让他问问野夫笔下的死者吧。如果他要把自己拔出文明人之列,跟大而无当的国家进步、党派利益、民族繁荣站在一起,就让他问问那些死亡者吧。那些死亡者,从20世纪的历史深处,一直到当代,都像被无形的命运之手扼住了喉咙,他们先后死去,却都白白地死去了。以他们为肥料的大历史、大国家、大党并没有高尚、优秀、强大起来,因为在历史的真正悲剧中,悲剧人物永远不可能被毁灭,毁灭的只是那些歌队、那些残民寄生的物类。因此,在放弃宏大叙事之后,在打量这一个个死亡者之后,我们可以发现死亡者们自然生存的神性。他们为宏大性所迫害、侮辱、屠戮,因而最富于人性,也最富于神性。
历史借助于野夫的文笔,让我们真切地懂得,我们生存又厌倦的中国家园,仍有着高贵、尊严和人性之美。我们争先恐后地逃离欲奔向美好明天奔向发达社会,而为我们弃置不顾的当代社会,仍有着可歌泣的、可典范、可为之生死的存在方式。野夫把一个中国农民的忠诚、中国地主的美德、农民和地主的死亡组成了统一的历史风景,野夫把民众的劳作、国家与时尚的无耻勾勒成一个画面,野夫还原了组织、隐士、文化和爱情。是野夫告诉了我们,在中国生活的边缘,我们中国人民不仅有着羔羊般温驯的气度,而且绝不缺乏纪念碑一样矗立的高贵品性。多亏了野夫,我们才知道,为拜物主义、拜金主义和发展主义毫无顾惜的中国,有着权力、金钱、死亡也难以消亡的明德至善。借用勃兰兑斯的话说,野夫的挽歌既是送行又是招魂,那些死亡站在野夫歌声的光影里,我们看见他们的忧伤、从容、无能自主,他们经历了一个个的恐怖或无望的场景,他们的脸色苍白而严肃。但他们的落寞带有诗意,他们的苦难引人同情。借用帕斯捷尔纳克的话,野夫笔下的亡者,他们的痛苦是笔墨难以描绘的,他们的痛苦使忧愁变成一种心病。他们的情怀是值得钦佩的,他们的行为是值得纪念的,除此之外,让我们怀着同情的心,再在他们所蒙受的苦难面前低下头颅吧!
四.
除了这样意义丰富的死亡主题,野夫还贡献了我们中国人生存的另外两大主题:恐惧和残忍。
我们的文明向来以伦理学问见长,天伦之乐、天人合一,在我们中国人的夸耀性品质里,忠孝、仁义、信爱似乎充斥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但野夫却揭示出我们生存的恐惧,生存的恐惧产生了仇恨和愚蠢,如此扭曲着我们的人性。据说斯大林曾说过一句话:使人恐惧比受人尊敬更伟大。野夫回忆说他的童年即在恐惧中,恐惧成为我们中国人生活的核心内容,难怪会有伟大光荣正确的装饰性说法了。
如前说,中国现当代死亡的变异特性,使得野夫散文中的死亡无一不跟恐惧和残忍相连。西方人的死亡观念是蒙召,进入天堂,所以他们的死亡仪式庄严。我们中国人则向来视死如归,人死如回家休息,故圣贤说,大哉死乎,君子息焉,我们文化推崇的死亡有一种从容、诗意。但野夫笔下的死亡却少有庄严、从容,那些死亡是突然的、跟环境有极致的冲突,那些死亡是生命的非正常休止,那些死亡反证了生存环境的恐怖和残忍。
不仅革命党人先后制造了白色恐惧和红色恐怖,让我们至今记忆犹新,而且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和专政的观念也深入人心,成为我们生存的前提和边界。因此,虽然野夫笔下的死亡更多地属于普通大众,但那些寻常的死亡,如瞎子哥、幺叔、李如波们的死亡,却无一不证实我们这个所谓的文明民族的残忍。
野夫在提及恐惧和残忍时似乎意犹未尽,他因此为恐惧和残忍各自专门写文叙说。野夫写他的恐惧经历:“母亲是供销社的会计,一个右派却要负责财务报销审核,现在那些造反了的同事来报帐,都是先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拍。我们每天都在战战兢兢中进入黑夜。”因为生存环境充满了恐惧:“我亲眼目睹过两次武斗。一次是传说四川万县的‘黑色派’要来血洗利川,镇上的武装民众在318国道上架设铁丝网和机枪,并埋下地雷。我至今都无法想象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那些电影里的利器,他们真诚地要为遥远的毛主席向另外的毛信徒大开杀戒。还有一次是一群饥饿的知青来洗劫了镇上唯一一家饭馆的馒头,全镇老少大打了一场巷战,像追杀日本鬼子一样将这几十个年轻的男人全部打瘫在街上。”
恐惧衍生出仇恨,野夫写道:“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一直为我童年的恐惧而羞愧,这种羞愧渐渐被岁月熬制成一种仇恨。我难以原谅他对我善良亲人曾有过的巨大侮辱以及对我——一个孩子的伤害。”
恐惧还衍生出愚蠢、荒诞,野夫写他小时候跟姐姐起照相,父亲在照片上代他们加上一句手书“我们姐弟永远忠于毛主席”:“当我读出我父亲当年的苦衷时,我油然而生一种惊觫——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啊。我怎能相信父亲真的愚蠢到不知他的女儿,正因为毛而失学,他正因为毛,而要承受漫无边际的侮辱和伤害。但是在那个年代,他别无选择,他像多数人一样要学会愚蠢以求自保。”
这样的恐惧显然不只属于野夫的孩童时代,也属于我们当下。野夫对监狱的描述,对集体生活的描述,可以让每一个当代读者明见他生存的本质。
跟恐惧相辅相成的主题就是“残忍”了。“残忍”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或者说,它就是我们生存的前提:“我们去公安局报案,他们说人失踪一月后再去备个案即可。我们去民政局求助,他们说没有寻人的职责。我们去电视台,他们说上级不允许播寻人启示,走失的太多了。我们自己复印招贴满街去贴,城管的跟着就撕,逮着还要罚款。整个国家没有一个救助机构可为我们分忧,我的母亲就这样走失在她的祖国。”
野夫反躬自省,他对残忍也曾熟视无睹,他是从六岁开始就把恶行和暴力视为情有可原且法无可惩的正常生活。那一年,他在老师的教导下,和同学们一道去抽打一个小偷,那个穷得想给孩子偷三尺布的农民,在大人唆使的孩子们的抽打下,“不停的哀号,绝望地手舞足蹈,汗如雨下,双眼现出死亡的寒光。我挥了几下便因恐惧而悄然住手,而成人和孩子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绝妙游戏中。最后,我看见他喉咙嘶哑只剩鱼唇般的无声张合,身体摇晃如失去平衡的风筝,在极限的一击下砰然栽倒……”
野夫笔下的残忍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我们早在孩童时代,这段怵目惊心的语录就被谱成了流行歌曲,整个国家都响彻着它恐怖的回声。在野蛮的旋律中,孩子们优雅地挥动皮带抽打出身不好的同学,逼迫老师吃屎,打家劫舍,虐杀着无数无辜的人们。我这一代,估计很少有晕血的人,因为在我们的少年阶段,眼中早就充斥着淋漓的鲜血,对许多人生惨酷,早已见惯不惊。”
五.
野夫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他的文字精准、诗意,又不乏子曰诗云般的典故和博学,他在传统、现代之间出入自如。但他又绝非传统或现代意义上的纯粹文人,在他寥寥几笔的论述中,我们可知他是一个同样对农民的历史、土地问题、极权主义心理、现代性问题关注极深并有自己见解的志士。
野夫论述传统中国的土地问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