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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是文革,家父解放初曾经在此当过区长,现在则经常押来批斗。瞎子哥多善良,自己的万千不幸和寒苦,仿佛觉得是天命而从无抱怨。见我家如此,却对我添了许多怜悯和叹惋。
他是后天的盲者,据说这样的人比先天的盲者远要痛苦--因为他见过这个世界,他知道每个词汇所代表的美丑。
小时他在家原是因着压抑,曾经是木讷的。现在眼瞎了,反而话多起来,自食其力,对生活自有一种逢苦不忧的达观。许多个雨天,他便拉我在草料坊闲白,不像其它那些赶车人爱讲色情故事,他似乎对女人缺乏兴趣。
那时他正偷偷地拜上街的朱神仙学算命之类的神课 ,无事便叽里咕噜背诵那些深奥的口诀。我问他学这干啥,他说混饭吃。我说你现在不是有活路吗,他说命数未尽还要活几十年,而这马车店是不会长期存在的,以后无马可喂了咋个办?他在乱世中预见着未来,默默地为自己这样一个草民准备着存身的退路,他不想仰乞于任何人。
有次我求他给我算个命,他说这都是假的,你不要信。我说既然是假的那你不是在骗人?他说世界上总有一些走头无路的人,需要花点小钱买个安慰;而我们这些废人也是生灵,也要活命,这叫天生人必养人。当年老祖宗发明这些玩意儿,就是要给我们留口饭。我说那你还是帮我算一个吧,他纠缠不过,只好摸了一下我的骨头,略有沉吟,然后玩笑道娃儿你命好,莫为眼前家里事发愁,你以后良田千顷妻妾成群。我那时也不懂什么摸骨相法,心知他是逗乐,便缠着他重新认真算,要求算八字。
他说我还是给你讲个故事吧--清朝有个大官叫张之洞,相当于现在的省长,他来湖北主事,见满街的算命先生,就觉得这是本地落后的原因,便想取缔。但他是读书人,知道要以理服人,就微服私访在街上找到一瞎子,让他摸骨。那瞎子才从脚摸到肩膀,就一掌把他推开,骂道一身狗骨头,还来算什么命。张之洞心喜,这算让老子找到灭你们这行的把柄了吧,老子堂堂一品大员,你竟然说我一身狗骨头。但他仍耐着性子说,先生你好歹把我摸完嘛。那先生骂骂咧咧说道,你还难道是狗骨镶龙头不成?边说边摸,刚摸到顶,扑通就跪下了--大人饶命,大人是狗骨镶龙头,必定是诸侯。张之洞哑然,不得不服气而去。于是我们这行又才活了下来。
瞎子哥的故事让少年的我惊异不已,自然更想要他说说我的命运了。他说你的命我不会算,师傅交待过,有些人的命是不能算的。我问为什么,他说你长大了自己会弄懂这些道理的。你现在还小,千万莫信这些东西。人一辈子,相随心转,如水在河,岸宽则波平,岸窄则流激,没一定的。只要心地好,何愁无前程。
瞎子哥的话当时也许我并未全懂,有些怏怏不乐。临走时,他竖耳一听四下无人,便把我的撮箕拿到马厩里满满装上粪蛋,说快回去吧,莫叫人看见了。
那年秋天,我终于买了一把口琴,三元钱。我拿去吹给他听,他脸上浮起一种快乐的表情。我要他也吹一下,他急忙推开了说:不要不要,我嘴脏,莫吹脏了。
而今,往事已远。马车店早已关张,瞎子哥后来如何悄然离开这个让他一世穷苦的世界,我则无从知道。我的口琴也不知尘封在哪个角落,再也难以吹响少年单纯的欢乐。只是在异乡的梦中,偶尔还看见瞎子哥站在那滚滚尘土的桥上,落寞地甩响着他师傅传给他那油黑的云板。板。
大水井的守望者
许多年过去之后,每与人论及故乡名胜大水井,首先闪回脑海的,依旧是一位孤独的老人,在如血残阳回光返照下的古堡漫步。其身影矮小灰暗,然而李氏宗祠的巨大庭院和山墙,却仿佛始终只是他生命的一道背景,是他悲剧一生从始至终的区区舞台。而今,大水井名扬海宇了,他却在我无从查考的某个黄昏悄然而逝,枯涩的眼睑终于从此永远地落幕了。我相信,除我之外,没有人会如此固执地念纪,但经我提及,依旧还有一些野老遗叟会想起。
二十年前我曾是利川官廨里的一员惰吏,承恩公韩汉祥部长看顾,特允我四乡游逛以编一册《闲话利川》完差。因此我于某日云游到了大水井。虽然少年时修阶级斗争教育课,便已熟知此一媲美刘文彩庄园的去处,但宝幢初拜,仍觉懵然如惊。毕竟在这两省交界的大巴山深处,一派荒凉的艽野之乡,蓦然突起这么一片雄浑古雅的高筑巨构,确确乎有些匪夷所思。
彼时,水井乡尚无一间旅舍,庄园周边也仅几户零星人家。所谓基层政权尚挂牌在“青莲美荫”那个院落,连伙夫也不曾寻得一个,我遂往李氏宗祠里去觅歇处。宗祠当时是粮站和学校分而治之,粮站早已挂锁,学校则有老师几个像古庙野僧寄宿其处。因我先前尝在教育局当差,所以叙过来历后,一青年教员古道热肠让出床铺,终于使我在此荒山古宅里可以优游小驻了。
老师们知我来意,便一起推荐说:你要想了解大水井李家故实,只须找仇老汉便足矣。我问何许人,答曰本地的一个孤老。问居所何在,指曰后山半腰上的草棚即是。我欲走访,众劝谓无须,黄昏时必来担水,候之即可。
果然向晚时分,仇老汉担着水桶健步而至。远看一袭青袍,腰束布带,头缠皂巾,脚着草鞋,完全一副土家故旧打扮。我迎上去施礼自介,老人不卑不亢地答礼,依旧自顾自地去那口著名的深井打水,然后两桶上肩,悠悠然拾级而上,出宗祠沿后山土路径往自家茅舍。我一路随行,中途强争过水桶分担一程,没走几步便作牛喘,老人略有所感,又接过自担上去。老人的家就在半山坡上的一片烤烟地里,孤零零的一间房,四望无人,所谓四壁只是用劈柴钉成,望处皆是缝隙,屋顶则全用茅草铺就。房里一张床、一孔柴灶、一口水缸、两把椅子,记忆中除此之外别无长物,见此情状我确觉寒心。老人将水倒入缸中,提过咯吱作响的椅子唤我坐下,用陈年大茶缸为我沏上粗茶,自己则卷上土烟,然后徐徐问我所来何干。我说明来意后,老人沉吟苦笑,摇摇头叹道:嗐,总算还有人来问李家旧事!
稍歇片刻,老人即带我出门俯瞰宗祠庄园,并为我一一讲解此中的风水故实。然后又带我爬上草棘纷披的高大寨墙上漫步,细说李家的兴衰往事。老人以古稀之龄在夕阳中攀上跳下竟像一个埋名江湖的前辈高手,当时确让我一惊一咋。
原来老人年轻时即是李氏庄园的卫队长,少年习武,打得一手好枪,亦曾多次参予抗击神兵、土匪或地方军阀武装的围攻,李家的末代掌门李盖武对之十分倚重。抗日军兴时,李盖武曾派他率一连士兵前往宜昌参战,扛过国军上尉的徽章。待他抗战胜利解甲归来时,才知发妻与人私通,他便离异且从此单身,唯一的女儿也由其妻带着远嫁恩施去了。
老人又引我到宗祠内大殿介绍庄园的建筑特色,并指着一根顶梁立柱说:你看这几个柱头全都立在磉墩的正中央,就这一根是偏离的。这是40年代武术家万籁鸣途经奉节,拜访李盖武时,在这殿上即兴表演拳术前,先脱衣然后以倒拔杨柳式提起这根大柱,将衣服塞其下,表演完再提柱取衣,放柱时稍微偏离了中心。老人说他当时就在场,只听柱起时满殿木瓦乱响,却毫发无损,真个是举座皆惊万大侠的神功超凡(此柱今日犹可见其状)。
仇老汉是一个历尽沧桑而归于平实的人,这则故事似乎不像演义,但我又确难想象人的神力竟至于此,也就姑妄记之以备一说罢。老人对故主情深,故而说到李盖武的结局时,不免略见沉痛。据他的说法,江山易主时,李作为一方乡绅,是深谙时务并立即投靠新政了的。且在当时的所谓土匪暴动串联到他时,他指示仇等旧部不作响应,并暗中向新政知会讯息,之后尚受到过奉节新政的褒奖。可是待天下底定接踵而至的土改中,李盖武却作为恶霸被发动起来的农民在火上活活烤死——关于这一纯民间的酷刑方式,向不见于官方档案。虽为亲历者的口述,却多半也无从查考了。但我只能据后来人世间的种种惨烈冤狱,来推想这一传说的真实性了。我相信在一个大革命的时代,当底层社会的仇富心理和打家劫舍成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