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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长叹一声,起身,搓搓脸,一睁眼就看到秦阿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了。
“早来了?”
“没!”
“生了?”
“嗯。”
“啥?”
秦阿婆哽噎着。
一辆马车正在城下撒咴儿。盐人驾车如铧一样,把人群划出,直扑城里来了。
秦阿婆看一眼城下,着急地说:“你快回去看看吧!支禾,她,在做傻事!”
说完,秦阿婆转身走了,还在盐人的马车边打了个尖儿。盐人站在槐树低下,拧着淋湿的衣服,还和秦阿婆说:“你别跑啊,看看我带回什么来了?”秦阿婆早不见踪影了。
盐人转头发现城主如霜打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地从城楼上下来。盐人用一种很怪的眼神看父亲,用一个下人的口气和我父亲打招呼:“老爷,你在这儿啊?!”
“是啊。”
“打炮了!”
“是打雷!”父亲无意关心这些。在他的眼中,盐人是个下人。孔雀城虽没有等级之分,城主也不是什么行政长官,像一个与大家血肉相连的族长,但盐人似乎有别于孔雀城的其他人,他根深蒂固就是父亲的下人,用父亲话说这是命。当然,这是父亲一厢情愿,他知道盐人早不把他这个老爷当老爷了,当面口口声声叫老爷,背地里指不定还怎么左一个“方子婿”右一个“方子婿”戳着脊梁骨骂他呢。但父亲知道有分寸,不该捅的窗户纸,绝不捅破。
“外面打起来了。”盐人说。
“那就让他们打吧!”父亲说。
“你就不担心?”
“什么?”
“孔雀城!”
“孔雀城没他们要的东西!”
“那可说不准儿!”
盐人看父亲实在无心和他谈论,便从车上抱下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这孩子怎么样?”
“孩子?你的?”
“我的。”盐人说,“是个小子,老爷!”
父亲怪怪地笑了笑。
盐人摸把脸:“支禾该到家了吧?”
父亲没有回答。他想起秦阿婆的提醒,快步回家去了。
父亲推门进来时,母亲正坐在尿盆上。秦阿婆一边央告一边用力拽母亲起来。
孔雀城有个习惯,当女人决心不要刚生的孩子时,就会把孩子扔到尿盆里,一屁股坐上去封住口,让孩子窒息而死。
秦阿婆求我母亲:“造孽啊,太太,这是造孽!”
父亲呆呆站在门口。
我那几个不懂事的姐姐想进来,几次推门都被父亲用力关在门外。她们只好爬到外窗台上,探听屋里的动静。
秦阿婆如搬救兵一样看着父亲,希望他在这关键时候说句话。
“就随她吧!”父亲说。
秦阿婆万没料到城主竟会说出这般令她失望的话,“杀人啊!这是在杀人。”她发怒一样把手插进母亲的腿间,借母亲喘气之机,挪开母亲,把我从尿盆里拎出来。“猫狗还是条命呢!”秦阿婆也顾不得嫌我脏,给我清洗一番,就包裹起来了。
我母亲把头埋在双腿间,用手捂住耳朵。父亲似乎也不想听到秦阿婆抓着我的小腿,拍我的屁股发出的“哇哇”的哭声,他撂下一句“你不该这样”就返身出去了。他直接扑到观音堂、后土娘娘庙、五道庙、山神庙、河神庙、三教庙,还城北山上的一个狐仙庙,统统把庙里的神像砸了。他不再相信什么神了,神也给他带不来什么好运。
我的出生,倒合了几个姐姐的意。她们幸灾乐祸地在院里嚷嚷:
“好,又一个丫头。”
“这下可好,八个了!”
“以前那些人说五女拜寿、七仙女下凡,这次看他们还说什么?”
“只能哑巴了啊!”
“不,再生一个,他们就能说九九归一了!”
秦阿婆开门出去,把她们当咕咕乱叫的鸡轰走。我的母亲已经够伤心了,她们还在痛处撒盐。秦阿婆返身回来,把我抱到母亲面前,说:“太太看一眼吧,大眉大眼的,是个俊姑娘。太太,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这本来都是些平常话,可此时就如木棰一样,敲得母亲心痛了。她心乱如麻地和秦阿婆说,“还用起什么名字,随便叫个什么好了。”
秦阿婆扫视屋里,目光停在一个白瓷插花瓶上,就说,“叫‘如瓷’吧,老七叫如玉,老八叫如瓷!好听。”
我的名字就被一个佣人这么随便起下来了。
可以看出我在那个家是多么一个无所谓,又令人心痛的人了吧!
尽管后来几天,秦阿婆总夸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眼睛里透着别的孩子没有的灵气。但这些话顶多被母亲、父亲,理解为秦阿婆为自己减轻罪过的一个理由罢了,毕竟这个孩子的出来,也有不少秦阿婆的份儿。
我出生第六天的晚上。母亲第一次下床试着走路。我父亲还是第一次坐在宽大舒适的桃木床上,看着这个已经为他生了八个孩子的女人扶着桌边、墙、桌椅缓慢行走。她的身体无不如从前了,老大老二的时候,第二天就能下地干活,生老六老七的时候就在床上躺了三天,才下床,这个老八倒好,一直让支禾到第六天才能下地。她的样子看上去,憔悴,无力,病病怏怏的,可作为丈夫,我的父亲哪还有理由责怪这样的女人呢,她已经尽了全力。看着母亲这般艰难地走着,父亲的眼睛就发酸了。
他说:“不了,再不了,该啥命就啥命!”
一句话,叫我母亲扑通坐在了椅子上,半天没缓过神来。她呆呆地看着桌子上红红的灯头,满脸木然,一句话也不说。
当时,我就被躺在父亲身边。可能是我觉得这些大人太好玩了吧,觉得他们好笑。不生就不生吧,怪得了谁呢?我不能那么说,又忍不住想笑,没想,我竟真咯咯地笑了起来。
天啊,一个刚出生六天的孩子能咯咯地笑出声来,她在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啊!当时,屋子里除了惊愕就是害怕了。我父亲、母亲、秦阿婆全怔住了。尤其秦阿婆,“妈呀!”一声,双腿一软,差点儿瘫坐在地上。父亲也愣神儿。不过,到底还是秦阿婆胆儿大,她走过来,摒着呼吸抱起我,说:“如瓷乖,如瓷乖,再给阿婆笑一次,让阿婆听听”。其实她的手都在发抖,如果我真的再笑几声,她可能真的会把魂也吓飞了,我看着眼前这个凤眼细眉的女人,心想笑就再笑一次吧!只是别在出声了。我微微地咧开嘴,我笑的时候,被父亲看到了,他用肘杵了过来,正好杵在我头上。他的力气很大,秦阿婆也没防住,我被父亲一肘杵到床上。
“妖精!”父亲唰地站起来,“给我抱出去,扔了。”
秦阿婆自然不会扔我,如玉却从床后的帏帐里爬了出来。
秦阿婆问:“如玉,刚才是你笑?吓死人了!”
如玉摇摇头,搓着两只小手,跑出去了!
到底是我在笑,还是如玉在笑,当时如玉太小,也说不清。反正就在那天夜里,孔雀城的更夫把我扔到了翡翠山的后坡。我看了一夜的月光,看了一云,云飘来飘去如仙女般,天亮时,秦阿婆找到了我,把我抱回家,一路上骂我:“怎么没让狼叼了!眼睛还这么活溜儿!”
我没能回城主家,而是被秦阿婆抱到城外塬上一眼儿简陋的土窑洞里,秦阿婆的家。秦阿婆设起香案,插香点蜡、摆供品,把我抱到香案前,双膝跪地,“观音菩萨大仁大量,城主砸了你的神像,可这个孩子无罪,求你保佑她健健康康,长命百岁!”一边把用红线穿起的三个铜钱,挂到我的脖子。孔雀城的人叫这“辫锁”,十二岁之前,我就可以得到菩萨保佑了。
这样,我就成了秦阿婆的女儿,盐人家的一员了。第二章
我在眼里,太阳每天爬出地平线,总会把第一缕阳光送给孔雀城主家,只在黄昏时,才想起用几丝已经没有热度的余晖,眷顾一下塬上人家的土墙。
孔雀城坐西朝东,依山建在翡翠山上。而翡翠山南高北低,东向平缓,如母亲张开的双臂一样抱着孔雀城。翡翠山上的树绝大部分是野生,无人栽无人修,粗细有别,高矮得体,常青的,落叶的,开花的,结果的,一年到头,朝夕有异,季季不同:春天桃花满坡,夏季绿叶叠翠,秋天苍枝虬龙,冬天本应萧条,却一夜大雪铺地,世界一片银白,加上城墙、窑洞几笔勾勒,几笔点缀,孔雀城就成一个亦真亦幻的童话王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