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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的这个春天,遭遇了人生第一次重大挫败的魏文彬回到故乡,坐在奶奶的坟前,细细地回想着跟奶奶有关的一切,月亮、桂花和那些美丽的童话,忽然涌起一种孩子气的委屈与怨怼:若没有这一切,或许就没有一个马栏山,没有一个马栏山,或许他就会拥有另外一个更加安然甚或更加成功的人生。
他问奶奶,他是否错了。他问奶奶,到底是谁错了。
奶奶无言,只有一阵清风吹来,拂过他疲惫的面颊,仿佛奶奶温柔的抚慰。
8.7 奶奶去的时候
奶奶是在魏文彬二十六岁那年离世的。
那年春节,魏文彬照例回家过年。除夕夜,奶奶没有上桌跟全家一起吃团年饭。她说身子不舒服,起不来,要求独自在床上进餐。饭毕,魏文彬去看她,却发现她其实是可以起得来的。
孙儿生气了,责备她:“奶奶,你可以起得来,为什么不起来?”
奶奶依旧唤他“幺儿”,尽管他已经二十六岁:“幺儿,我是起得来,但是我怕吓倒你,奶奶这个样子坐在桌子上,怕你呷得不舒服。”
孙儿心里难受,掉下泪来。
奶奶说:“幺儿,你莫哭,你哭奶奶走得快些。”
过完年,魏文彬要走了,其时他在湖南师大中文系学习,开学就该实习了,实习完了毕业,他就能拿到一张那时极为珍贵的大学文凭了。
临走的时候,他对父亲说,奶奶如果不好,就赶紧写信告诉我。
那个学期他又盼父亲的来信,又怕父亲的来信。当春天过去夏天来临的时候,父亲的信终于来了,但是奶奶已经去了。
“奶奶过世以后父亲给我写了一封信,七转八转才转到农村里我实习的地方。啊,我现在还记得,我住在宁乡老粮仓一个农民家里,在一个山坡坡上,白天搞双抢,傍晚回去吃饭,家里摆着一封信。我撕开看到第三行,就发了疯似地往外跑。山坡底下是几块田,田的那边有一条河,我跑到河边号啕大哭。我二十六岁,1976年。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感到失去亲人的痛。在这之前,我十七岁的时候,我哥哥离开了我,但我没有痛得那么深,我只是想他。但是二十六岁的时候,当我在那个河边,望着翻翻滚滚往下流去的河水,我知道我的奶奶永远不见了,我对奶奶的记忆,却像河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奔涌而来。我对奶奶的记忆太多了,太多了……”
中国人的传统,本来是极讲究儿孙最后的送别的。但是奶奶在大限将至的时候,不让儿子通知在外求学的孙子。离世的时候,这个她最疼爱的孙儿不在身边,但她仍旧安然合上了双眼。其时这个孙儿是方圆几十里独有的一个大学生,就像百年之前,他的曾祖是方圆几十里独有的一个秀才,在她的心目中,这就是孙儿为她所尽的最大的孝道。她无从知道在她身后,在未来的几十年里,这个孙儿将创造怎样的人生辉煌,但她已经感到足够骄傲与安慰。他长大了,不再像小时那时依恋她,而她所能为他做的,是尽己所能不给他任何羁绊,任何负担,即便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
8.8 父母的闲话
奶奶墓碑上头的香烟燃尽一支,魏文彬又给点上一支,同时自己又陪着抽上一支。香烟缭绕中,他和他亲爱的奶奶,仿佛仍是数十年前那一对优美而浪漫的朋友。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到另外一个角落,能比奶奶的坟头让他更加放松。奶奶不止是他人生第一个谈话的朋友,也是他一生最宽容、最可靠的朋友。他像一个战士,每一次受伤,都会回到这里来,在喁喁低诉或思绪漫飞中完成一次自我修炼与自我救治,而后带着新鲜的能量重返人生的战场。
当四月的阳光吃力地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射下来的时候,魏文彬从奶奶的坟前起身,穿过那些高高低低的田埂,回到了家门前。一直翘首远望的黄狗欣喜地起身迎接,泡桐树在风里一阵微颤,掉下来几个美丽的花瓣,仿佛有礼献的意思。
父亲和母亲在厨房里准备着儿子小时爱吃的饭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关于儿子的闲话。魏文彬一脚跨进去,大声说道:
“你们又在嘀嘀咕咕讲什么?你们的儿子没有毛病咧!”
父亲母亲和儿子一齐开心地笑起来。
朗朗的笑声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连黄狗也跟着兴奋地叫起来。
这一瞬间,时光倒流二十几年。就是奶奶即将过世的那个春节,魏文彬回家过年,向来严厉多于慈爱的父亲忽然提出要和儿子“同床共枕”:“文彬,今晚我们两个睡一床要得不?”儿子带着惊诧与狐疑同意了父亲的提议。当晚父子抵足而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天,就睡去了。次日一早,魏文彬为厨房里忙忙碌碌的声音惊醒,发现父亲早已起身,隔墙传来他跟母亲的闲话。母亲说,这个伢儿,二十六岁了,还不找“姑儿”,到底是不是有毛病哦。父亲说,我跟他睡一晚,也不好意思多问,还是搞不清到底有不有毛病。魏文彬翻身起床,一把推开厨房门,大声说道:“你们的儿子没有毛病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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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老屋(1)
“每个人都必然是这一个。所有的人都是一样,从老家久远的历史中抽取一个点,一条线索,作为开端。”
——史铁生,《老家》
9.1 故乡是桃源
1998年4月的那个黑夜,魏文彬在“黄土岭会议” 上讲完这辈子最难讲也讲得最漂亮的一席话,在上百名现任干部和离退休老同志的夹道目送下强忍酸楚匆匆上车,对司机简单说了句“我想回桃源”,司机点点头,无需多问,径直往常德方向驶去。
第二天早上,他站在桃源双溪口老家门前着了繁花的泡桐树下,一朵淡淡紫色的泡桐花飘落到他脸上,旁边的黄狗冲着调皮的花朵汪汪叫了两声,屋子里飘出母亲炒蚌壳肉的香味,他又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2006年11月,魏文彬参选省委委员落选后,他的副手、湖南省广播电视局副局长姜欣问道:“老板,你后悔吗?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还会选择这样的生活吗?”魏文彬没有做出美国总统富兰克林那样爽利的回答:“我决不反对把从前的生活再过一遍!”他出神地望了别处一会儿,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和八年前一模一样的话:“姜欣,我想回桃源。”
魏文彬在1996年的春天和2006年的秋天那两个特殊的时刻所说的同样一句话,很容易被理解为一个关于归隐的隐喻,事实上归隐也是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此时极易产生的心态和下意识的姿态。何况,魏文彬所说的桃源不是别处,正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所记述的武陵异土:
“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无从知晓当时在柴桑(今江西九江)生活的陶渊明何以记述了一片他从未去过的武陵异土。有一种说法是友人高吾来访,闲谈间提起武陵风土,激起了陶渊明的美好想像,于是写下了《桃花源记》,寄托自己对乱世的厌倦和对一个宁静家园的向往,就这样有意无意间以一个“世外桃源”为中国文人缔造了一个永恒的梦境。魏文彬恰巧生长在这样一个千古梦境之中,自小就对陶渊明耳熟能详。
难以测量一个地方的文化遗存对于一个人的心灵究竟会有多大的影响。这个问题魏文彬自己也无法回答。他当然骄傲于自己的故乡叫作桃花源,但是也曾自问:假若故乡不叫桃源,却叫“梨园”或是“杏花村”,难道我就不爱它了么?不,当然不是。
魏文彬1969年参加工作,但从未远离过他的故乡。他年少的时候和所有山里的孩子一样渴望外面的世界,并且幸运地找到了一条通往山外的路。不过对他来说,离家的路同样也是归家的路。由于不断的回归,他的出走看起来仿佛正是为着回归。迄今为止四十载,没有哪一年不回乡挂青,没有哪一年不回家过年。七八十年代交通不便,只能一截一截地换车,最后还要走很长一段山路,每一次回家,都是天亮出发,天黑才能到家。严冬深寒,冰雪满途,都不能阻挡他回家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