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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欲不谦虚欲不能了。
知识是有限还是无限的呢?这在他看来是个相对性的问题,而在更高的层面上,我们不会知道这些,人是多么渺小的存在!在这个层面上,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对大学教授和乡里之人,有同样的态度,并不分高低贵贱。因为在他眼里,从广大的宇宙的角度看,大家都在可怜的世间。人在生命的路上,都有困苦的相伴,谁也不能占据了所有的真理。
既然理性是有限的,那么就不去求知了么?也不是的。张中行认为,在人生的路上,要克服困难,走出愚昧,就不能不仰仗知识,从理性的光泽下找到合理的路。怀疑主义者,其实是有自己坚定的信念的,那就是在肯定知识的有用的同时,不把知识无限地夸大化。伟大的科学家和作家,当越发知道知识的重要性时,也警惕对知识万能的膜拜心理。爱因斯坦面对无限变化的世界时,常常慨叹自己的有限,在茫茫的宇宙间,我们知道的也只是那么一点点,和广延无边的世界比,人的力量是不足为道的。张中行多次讲到爱因斯坦,但从不说他的学问怎样高深,而强调这位科学家自己如何面对困惑。困惑对读书人而言,是必须正视的话题,智慧越高,困惑可能越高,在思想的路上,人都是没有终点的。
第16节,
知识也来源于人欲的表达。但欲望有时附加在知识与学说上,也会产生反知识的变态性。这是个大问题,不好解决。知识一旦和情欲的问题纠缠到一起,就会出现某种麻烦,一些常规也会被打乱的。比如婚外恋,在道德的知识谱系上看是不好的。可是一旦来到,在欲望的层面上抗不了,那就顺其而行,知识道德就成了空头的存在,只能从另一种层面来理解了。张中行喜欢引用古人的话,说嗜欲深者而天机浅。这是个悖论的话,其实勾勒出欲望与知识间的对应关系。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解决好这样的关系。在论述类似的问题时,他也流露出无奈的慨叹。
看一个思想家的深度,是不能不注意他日常生活的选择眼光的。张中行的深就表现在日常行为判断里。记得有一年我有了调动工作的冲动,征求他的意见。他平静地说,其实天下的事差不多,要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后来我没有听他的话,终于换岗了。在遇到种种磨难后,想起他的话,是对的。欲望是无边的,而困顿是永久的。不论怎样选择,都可能成为对象的奴隶。鲁迅这样看,张中行也这样看,我们俗人就不是一下子认清于此的。。xjqi。
认不清环境,许多时候是缘于对选择的事物和行为的信,即相信某种选择可以抵达彼岸。现代以来的文化思潮,信的力量总是大于疑的力量。在青年那里一直是个难解的话题。信仰有社会性的,有己身的、个人的。后者永远伴随着个体的选择。前者有时受时代风气的影响,是个文化环境的问题。20世纪初叶,中国知识界被各种信仰笼罩着,围绕此还展开了持久的论战。只是到了70年代后,怀疑的意识在知识界出现,对理想主义频频出击,空想的东西受挫,罗素和康德的理论才广被注意,这个理念总算被一些人接受了。张中行在30年代就坚信于此,意识到欲望是存在着陷阱的。要避免掉进陷阱里,也只能靠科学的理性,一边怀疑着,一边进取着,靠知识的力量行事。掌握好这个辨证的关系,是大难之事。他在这个难里,没有陷下去,而是绕了出来,从苍茫的夜色里看到了精神的曙光。那一代人,有许多是未能得到这样的机会的。
我有时见到他不动声色地在街巷闲步,从容地在书房谈天说地的样子,就被那种超然的神色打动。他是经历了尘世的风风雨雨后,真切地意识到某些欲望的可笑的。可以行通的,便放它前行,不可的就限定起来,不让其在身边泛滥。虽然曾主张顺生,不逆行于世。可是在一些真的问题上,他是有自己的戒律的。我们了解他的思想,不能都看那些随顺自然的近于消极的意识,还要浏览到克己的超我的精神的闪光。我自己就是被他身上的这一闪光打动的。
十
算起来,张中行在北京生活了七十余年,对北京的感受是特别的。北京在20世纪50年代后大变,城里的基本格局被破坏了。加之文化的置换,与当年他记忆里的世界不同了。近代以来对北京的叙述一直罩在两个语境里。一是士大夫的,一是市井的。后来新学出现,文人的笔法由士的层面渐渐演化成京派的流彩。自周作人、废名步入文坛,京派叙述方式涌动,北京的被看与被描写,就有了新的姿态。老舍与周作人的写作方式是不同的,一个是市井的,一个是书斋里的,彼此没有什么交叉。看来是水火不同。这样的格局一直保持到80年代末,几乎没有谁能超越这两种模式的。
第17节,
但是当张中行出现在文坛的时候,上述两种叙述模式竟合流了,成了一体的存在。胡同里的烟火味与书斋里的学究气,掺杂在一起。古老文明的地气与黎民的声色,加之思想者的韵致都交织着,并无对峙的痕迹。他的特别性是,不是以老舍那种北京人自居叙述北京,而是把自己看成城里的过客,又没有苦雨斋群落的那种经院气息。他的经历是由乡村而古城,由学院到乡土,又由乡土至市井,常常是以布衣看客的角度浏览都市,于是就出现了上述所说的京味与京派的交织,在底层生活里发现精神的高地,从古老的遗存中审视己身。北京在他的笔下,比学院派和京味作家的景象要更为驳杂有趣的。
大概是1994年,北京日报社的副刊举办“京都神韵”的征文。我和友人向他约稿,文章很快就寄来了。题目为《北京的痴梦》,读者看了很喜欢,文字的背后是多维的生命的闪动。他写道:
我自一九三一年暑后到北京住,减去离开的三四年,时间也转完了干支纪年的一周。有什么可以称为爱或恶的感触么?未再思三思,就觉得可留恋的事物不少。此情是昔年早已有之。二十年代后半期,我在通县念师范,曾来北京,走的是林黛玉进京那条路,入朝阳门一直往西。更前行,穿过东四牌楼和猪市大街,进翠花胡同。出西口,往西北看,北京大学红楼的宏伟使我一惊。另一次的一惊是由银锭桥南往西走,远望,水无边,想不到城市里竟有这样金鱼山水画的地方。念师范,常规是毕业后到外县甚至乡镇去当孩子王,所以其时看北京就如在天上,出入北大红楼,定居后海沿岸,是梦中也不敢想的。
北京的好处在哪里呢?他的感受是内在的。表面上和别人很像,实质却是另一个样子。他的文章说,北京的吸引自己,一是文化空气浓,二是历史旧迹多,三是富有人情味,四是衣食住的可心。文章的口吻是历史老人的苍凉,语气是从时光的洞穴里流淌出来的。帝京的景物,在士大夫眼里是一种样子,在平民眼里又是一种样子。张中行自然属于后者。他厌恶皇宫里的什物,对贵族的存在也无恋意。他的描述带有身体的体味,是心里的烙印的集合,剔去了一切外在观念的暗示。北京的好处是平民能够自己找乐,在繁复的街巷里觅一块静地。街市是吵嚷的,他不喜欢吵嚷。市民里也有暗区,那对他而言是一个空白,并无什么记忆。他是个在文章里惦记好事情的人,坏的记忆不太愿讲。所以北京美丽的一面在他眼里一直多于丑陋的一面,尽管不快的记忆是那么的多。
第18节,
好像是张承志说的,自己不喜欢过度地沉浸在京腔里,自己生在北京,却远离京味里的油滑,所以他竭力克制京腔的运用,警惕成为帝京里无特操的人。北京的诱惑之地太多,保持了人性本色的自然在平民世界里。这个看法和张中行是一致的。低姿态而语境阔达,平民化而不失诗文意味,是北京有个性的文人特有的东西。看张中行谈北京的文字,趣味介于士大夫与机敏哲人之间,旧的一面和新的一面都夹在其中。说旧的一面是有红袖添香的渴望,喜欢回味文人爱情的逸闻旧事,发古之幽情。阅微草堂的意绪,《浮生六记》里陈芸那样秀丽的姑娘,在他都可以深深感怀。在帝王与游民世界之外,是存在一个心性化的世界的。像张承志这样的独异者选择了离开北京从边塞寻求新梦的路。而张中行这样的老人却留在这里,从杂芜里静捞珍贵的遗存,在寂寞里的北京难道其间不也能寻找到美丽么?∞米∞花∞书∞库∞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