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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吴山,便可放眼尽揽杭州江、山、湖、城之胜,然而夜色渐浓里,徐秋宝只看到一团漆黑。
奔出也不知多远,他被一伙人堵在山腰。
这伙人一个个鬓插鲜花,穿绫着锦,油头粉面,花里胡哨,架鹰牵犬,雕弓朱弹,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纨绔子弟,还是哪里来的破落户。
徐秋宝忽然清醒,整衣理鬓,转过身低头不理,心中暗笑对方是见着了良家女子便走不动道的色中饿鬼。
只见走出一人横如螃蟹,摇头晃脑吟出一首歪诗:“我家田地在江湖,不用耕兮不用锄。说话未完苗已秀,再谈几句便收租。”
徐秋宝悄悄握拳,运气在身。
对面为首之人问道:“在下李元霸,自苏州来。敢问对面小姐,是不是欠了人家的债?”
徐秋宝听明白了,这一伙人是苏州有名的“打行”恶徒,既是坑蒙拐骗的市井流氓,又是受人所雇的打手、杀手。他们打人有特殊伎俩,或击胸肋,或击腰背、下腹,中伤各有期限,或三月死,或五月死,或十月死、一年死,刻期不爽。为首的叫李元霸,下面还有绰号宇文成都、裴元庆、秦叔宝、单雄信等人,凑成呼啸街头的所谓“十三太保”。
他冷笑一声,若论身手,自忖还不会把这十三太保放在眼里。
夜色朦胧中,见得对方嘴脸,徐秋宝不耐烦,挥拳欲击。突然有一丝阴寒自后方袭来,他如中了定身法一般无法动弹。
他想回头却回不了头,明白自己是遭了高手暗算。看着李元霸带人张牙舞爪扑过来,他闭上了眼睛,反正不过是一死。
“他娘的这小子可真够俊的,不是女的我也想奸他。”一人放倒了徐秋宝,流里流气道。
李元霸啐了一口,“少废话,赶快动手回去交差领赏。”说罢,拔出一口锋刃薄如蝉翼的柳叶小刀来。
“阿宝!阿宝……”远远的,云裳在寻他,呼唤声里带着哭音。“阿宝,你在哪里……”
徐秋宝心中大急,想叫她不要过来,可是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音。
数声闷响,如同刀子攮入冻肉,有人用斧把和铁尺在他胸肋腰腹连击,又准又狠,徐秋宝疼得额头上蚕豆大的冰冷汗珠爆出一片。
那柳叶小刀像一块冰一样在他手腕和脚踝上一一划过,徐秋宝直挺挺躺在地上,听见自己的鲜血汩汩而流,却又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呵护,世上有一个柔弱小女子,竟是拿出泼天的胆来,拼着命来帮自己。
“阿爹,阿爹,你来接阿娇没有?阿娇好害怕啊……”那个哭声越来越近。
此时此刻,对于徐秋宝来说,死不并可怕,可怕的是死的时候,竟然又有了生的念想。 。。
第十五节
中华物产,自古以丝绸、茶叶、瓷器等名震寰宇,尤其是大明自隆庆元年开通海禁以来,更是飘洋过海,行销天下。
凡出口生丝,几乎全部产于浙北三府,即杭州府、湖州府、嘉兴府,其中又以湖州远较其他二府为多。
太湖南岸,湖州府山水清远,风貌典雅,人文荟萃,为全国著名蚕乡,也是世界丝绸文明的发祥地之一。
湖州府最大的生丝集市有三,即南浔镇、菱湖镇、双林镇,因为中间地区,河流纵横,运输便利,费用也省。
其中,又以南浔为最,号称“鱼米之乡”、“丝绸之府”、“文化之邦”,距松江比湖州还要近上八十里水路,于南宋淳佑十二年建镇,自湖州上达京都下至杭州的航船都必经镇中穿行而过。
一只小船在南栅赶集完毕,穿过一座座能通过数十万钧货船的石拱桥,经过丝行埭,转了几个弯,便到了一个小桥口,下来一位年逾五旬的大叔,瘦高瘦高,手大脚大,皱纹很深,样貌和善。
“顾叔,过来坐坐?”有相识的农民办完事,在附近的茶馆里招手叫他。
顾叔大名顾三眠,笑着摆手,泊好了船,拎着一只小木桶去推桥边一座小院的门。
小院门上三个字:“抱朴舍”,门户简陋,内里却大,一架葡萄,数竿竹,居然还有半畦菜地。
顾三眠看见那半畦菜,不禁摇了摇头,放下木桶,拿起墙边锄头,熟练地伺弄起来。
“顾兄来了。”一个声音清越平和,透过纸窗,从屋里传来。“你进来帮我看看。”
顾三眠弃锄进屋,里面一人身着布袍,中等个头,面色白皙,年龄与他相仿,正在伏案运笔。
这人姓宋,名菊人,是南浔镇上颇有名气的源源丝栈老板。
两人一个低头慢慢画,一个站在旁边看,不再说话。偶尔,顾三眠帮宋菊人磨磨墨,漂漂朱膘,研研石青石绿。
纸上画的是一幅绿叶朱葚的桑园图。
过了半天,宋菊人收笔,道:“顾兄,我画的是你的宝处,见笑了。”
“画得很好。”顾三眠一向话语不多,微笑应答。
“顾兄种桑养蚕,号称南浔第一人,如蒙不弃,这幅画就送你了吧。”
宋菊人换过一支湖州琏市出的小号湖笔,笑道:“养蚕结茧,自守田园。顾兄,我再送你一个号。”
顾三眠帮他抻了抻纸,只见宋菊人用一行瘦金小楷在画角题道:“万历辛巳季秋,乌程南浔抱朴舍翁题赠七里村茧翁。”
“这样一写,我们两人都老了。”顾三眠笑了起来。
宋菊人洗了洗笔,搁下来,拿起一块白棉布帕子拭手,道:“捱了半天,顾兄破个天荒,留下来用饭吧。”
“不了。”顾三眠道:“女儿在家做好了饭,我这就回去。”
“云裳回来了?”宋菊人拭完手,习惯性地持起案边一把仇十洲字画扇面的折扇摇一摇,听到门外小木桶里水声响一响,问道:“好像云裳这趟回来,顾兄添了心事?”
顾三眠又听得木桶里响动,道:“几尾银鱼,我亲手从太湖里打来的。”
宋菊人颔首致谢,收了折扇,从屋内拎出一个金丝篾篮,道:“*开过了,鱼也不那么好打了吧。这是洞庭东山的红橘,带回去尝尝。”
“唉,”顾三眠接过篮子,叹了口气。“云裳满十八了。”
“这就是你的心事。”宋菊人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照理说,云裳该嫁了,你不要舍不得。”
“哪里是我舍不得。”顾三眠摇头道:“是她眼高。”
“怪只怪云裳太聪明能干。”宋菊人摊开扇面,一边低头品鉴,一边叹了口气。“镇里的人都说她绣的花朵,遇着春风会开合,她绣的鱼虾一着水面,就会活动起来。要不是云裳帮你伺弄蚕桑,专心针工的话,只怕‘针神’爱徒,早已经青出于蓝了。”
“她心更高了。”顾三眠又叹了口气。
“她得嫁人啊。”宋菊人道:“难道和她师父一样,小姑独处一辈子?要是逢着朝廷采秀女,凭她的样貌能逃了去?或是被宫中针工局纳入匠籍,徒有声名,却同样是白首宫苑。”
顾三眠苦笑。
“噢,”宋菊人想起一事,“归安茅坤茅老爷喜论桑农,想约顾兄一会。”
顾三眠不禁摇头,“茅坤原来是正儿八经的大人老爷,不比宋先生虽有丝栈生意,但内心散淡,不慕名利。那些大人老爷们,我高攀不上啊。”
宋菊人哑然失笑,道:“这倒是我错了。当年胡宗宪文有茅徐,武有俞戚,我本想通过茅坤认识徐渭,学学他那一笔画,去掉些烟火气。到头来还是我着相了。”
顾三眠一手挟画,一手提篮,临出门时笑道:“今日宋先生也有心事啊。”
宋菊人愕然,“何以见得?”
“宋先生平日里作画,花叶间有风,但今日的桑枝绿叶,比平时的要乱。”
宋菊人收扇在手,思索着他的话,听得院外顾三眠解绳上船划桨走了,回头看那个小木桶里,几尾银鱼鳍尾摆动,“泼喇”有声。
第十六节
七里村在南浔镇西南七里,元末才成村落,一入明朝,“七里丝”问世,便有居民数百家,市廛栉比,农人栽桑育蚕,产丝最著,名甲天下。
顾家像一个小岛,三面都是河,东面是一望无际的桑园。独门独户,岛上只有这一家。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还有两亩荸荠和茨菇。砖砌泥夯的院墙连着竹篱笆,大门用桐油油过,贴着一副万年红的春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
门里院子宽大,露天地放着一具石磨,一边是碓棚,一边是鸡埘。正北面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