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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夫说,现在还当什么屠夫呢?人都要死光了,哪里还有养羊的养猪的?
何五老爷笑笑说,现在没有,将来就一定有,谁家都可以杀猪肉吃,到时候没了屠夫怎么成?
后来屠夫要求何五老爷给他几亩地种,因为单凭做屠夫,一家人终究会饿死的。何五老爷答应了他,但是要求先把猪买回来,把酒宴办了再说。
屠夫将屠刀磨得明晃晃的,别在腰上,一万个不放心地出了门。
屠夫之所以不放心,是因为家里有个病人,这病人就是屠夫的女人,我曾祖父的母亲。
屠夫的女人自从生了我曾祖父,就一直卧床不起。幸好屠夫在以前卖肉的时候善于耍秤把戏,昧着良心也积攒了些银钱,还能支撑一阵子。但是兴家犹如针挑土,这败家却是水推沙啊!半年过后,屠夫的一个家就被卧在床上的女人折腾得破败不堪了。拿着何五老爷给的几个大洋,屠夫盘算好了,将就着买回来一头猪,最好能余下一块大洋,然后请个好郎中,好好给女人抓几副药……
然而那个时候,到什么地方去买一头猪呢?屠夫走路的时候,不时会看见路边的白骨,不时会看见有野狗叼着一个人的手,或者拖着一个脑袋在路旁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他走进一些村庄,但见的都是一片死寂,人好像都跑光了,死光了。
有一个村庄有很多人,他们都很忙碌,正在掩埋尸体,据说昨夜有两拨土匪路过,没有抢的,就杀人。他们警觉地问屠夫是干什么的,屠夫说我是屠夫,他们问屠夫来村里干什么,屠夫说我来买猪,他们说,猪没有,你要人肉吗?刚刚死了的娃娃肉,很新鲜。屠夫被吓跑了。
五天过后,就在村里人都以为屠夫被“拦路边花儿”的土匪劫杀了的时候,他竟然赶着一条猪回来了。那是一条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大猪,不肥,但是高大,而且彪悍,四肢强劲,獠牙雪白,眼睛阴森森的透着杀气。大家围过来的时候屠夫直叫大家赶紧闪开,这猪是要咬人的。
屠夫回到家门口,老远就喊女人,女人没答声,只有娃娃在屋子里哇哇的哭叫。屠夫放心了,娃娃没事,大人就一定没事。他把猪圈好,从怀里掏出两个大洋,他兴奋地要告诉女人,这次买猪,他省下了两块大洋,两块大洋,要是在过去,他就可以租上一乘滑竿,将女人抬到爱城大药铺去看病了。
屠夫走到床边,看见女人搂着娃娃,好像已经睡着了。娃娃哭一阵子,就钻到怀里噙住奶头,吃两口,又哭。屠夫以为自己眼睛花了,因为他看见娃娃的嘴巴红通通的,那奶水怎么会是红的呢?他揉揉眼睛,一看,吓了一跳,是血呢。他赶紧抱开娃娃,伸手去拉女人,女人已经冰凉了。
屠夫没有时间埋葬女人,何五老爷的寿诞就要开始了,他得赶紧杀猪才是。屠夫找了根绳子,将娃娃系在背上,然后将那头猪驱赶到了何五老爷的宅院门口,喊叫道,五老爷,猪买回来了。
肉米 20(1)
听了通报,何五老爷急忙出来一看,呵,好家伙,这么大个头啊!何五老爷的家眷以及家丁们都簇拥在何五老爷身后,个个面露惊喜神色。
三年前的一场瘟疫,不仅让秦村死去几十口人,而且将猪牛也全部收了去,连一只小崽儿都没留下。三年来,何五老爷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的能够哼哧哼哧叫唤的猪,它的那长嘴巴一拱,地上就是一道深深的槽子,多壮实的猪啊,跟一头小牛犊似的。
你是从什么地方买回来的猪啊?这么肥实!何五老爷说着,要去抚摩一下那猪,手还没有到,那猪长嘴一甩,“哼哧”一声,差点将他的手叼了去,吓得何五老爷一身冷汗。屠夫赶紧跟上去,对准那猪的屁眼狠狠的就是一脚踹了过去,那猪“嗷”一声尖叫,紧巴巴地夹着屁股,垂下脑袋,规矩了许多。
整个秦村,沉浸在久违了的节日的快乐和喜悦之中,大家围在那头猪的四周,就像看稀奇似的,那头猪摇摇尾巴,或者扇扇耳朵,都会让大家兴奋不已。许久没有吃过猪肉了,味道都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因此,讨论猪肉究竟是什么味道,是大家在一起说话的主要内容。
屠夫被大家簇拥着,就像得胜的英像雄一般。在这么艰难的岁月里,居然能够买回一头猪来,其中艰辛,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想的啊。他们追问着屠夫,问他在路上有没有遇着拦路抢劫的土匪?有没有遇着穷兵烂勇?猪是在什么地方买的?什么人能够喂出这么大的猪来?那个地方是不是比秦村还太平?不太平又怎么能够生长出这么大的猪呢?那个地方是不是比秦村还要富饶?不富饶怎么有粮食喂养出这么大的猪呢?那个地方是不是没有瘟疫?是不是没有土匪?是不是没有旱涝……
对于这些人的问话,屠夫根本不想回答。屠夫苦着脸,脸上挂满了悲伤痛苦,让人感觉他不是屠夫,倒成了那头待宰的猪。
看着屠夫手执明晃晃的尖刀逼过来,那头猪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喑哑的咆哮,埋着脑袋,眼睛上翻,阴森森威视着屠夫,不时吧唧几下嘴巴。四周的人被吓坏了。他们以为猪会凶猛地冲过去,张开大嘴,将那尖利的獠牙利剑一样刺进屠夫的身体。但是每当屠夫逼近一步,猪就后退一步。当屁股抵在墙上,猪没有退路了,它的咆哮声越发大了,急促了,那嘴巴也吧唧得越来越厉害了,嘴角流出了泡沫,将那些尖利的獠牙隐藏在了里面。就在猪向屠夫猛扑过去的那一瞬间,屠夫把刀叼在嘴里,身子一晃,闪在猪的身后,骑上背去,然后手起刀落,一下子刺进了猪的胸膛里,身子再往下一沉,就将猪压倒在了地上。
人们全都看傻了。屠夫大叫道,快拿盆子来,接猪血啊!有胆子大的将盆子递过去,屠夫抓过来,顺手将刀子拔了出去,只听得“哗啦”一声,那鲜血就像潮水一样,汹涌而出,转眼就装满了一盆。
酒宴开了三天,秦村热闹了三天。大家将搁置在角落里的锣鼓抬了出来,擦拭干净灰尘,敲打起来;将那已经锈蚀了的唢呐拿了出来,通了眼儿,吹了起来。还有会来那么几句的,跟着这二胡弦子,唱起了川剧。何五老爷将他的那门洋炮抬了出来,搁在大门口,他指着对面的一棵抱大的苦楝树,说,我这一炮过去,就能把它打倒。说着,只听得“轰”一声巨响,那棵苦楝树从半腰被炸成了两截。那暗藏在山里的准备搞夜袭的土匪们,被吓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
这三天,何五老爷比任何人都要高兴,因为秦村新添了一百多户人家,他的那些田地已经是不够种了。
只有屠夫一个人闷闷不乐,苦着脸,皱着眉,不时哀叹两声。
就在屠夫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的时候,何五老爷叫住了他,问他怎么回事,怎么这些天没有看见过他一张笑脸,是不是买猪的时候大洋不够,亏了。要是过去,屠夫肯定会哭丧着脸,哀叹说是啊是啊,亏了,亏大了。而且还会编造出一系列的故事来告诉何五老爷,先是猪怎么难买,人家要价多高,自己怎么样跟人家砍价,然后又是怎么哀求人家,就差没有跪下来求人家了,最后亏了多少……
肉米 20(2)
但是这次屠夫没有,他老实地告诉何五老爷,没有亏,而且赚了,赚了两个大洋。
何五老爷问屠夫,既然赚这么大,你怎么还哭丧着脸啊?
屠夫说这些天因为好吃的东西太多了,吃得撑了,难受,嗳气。
就在说的时候,他系在背上的娃娃哭了,撒了他一身的尿。屠夫心头一酸,说,我女人死了。
屠夫把自己女人怎么死的事情跟何五老爷说了一遍。何五老爷长叹一声,都死了这么久了,你怎么不跟我说说啊。
屠夫说,难得看见大家高兴一场,说了怕冲了大家的兴头。说着,屠夫跟何五老爷鞠了一躬,道了谢,说现在事情也办完了,他要回去埋女人了。
丧事是何五老爷帮忙操办的。他请了端公,叫人将前些日子大家热闹时候拿出来的锣鼓唢呐二胡钹儿磬儿再都拿出来,凑了一个八音班子操持了几支哭丧曲儿。想起女人生前对自己万般好,想起今后的种种孤苦,屠夫悲悲切切地大哭了一场。办完了丧事,何五老爷将原本留着要过年吃的一截猪肉拿了出来,又办了几桌子酒席,举行了仪式,请土地山神和四邻乡亲作证,将屠夫的那个儿子收成了螟蛉子,还将三亩好田地作为礼物,送给了屠夫。这让屠夫感恩不尽,将何五老爷比做了大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