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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几楼啊?”走到楼底下的时候,容恺忽然问。
“四零二。”我头也不抬地答,一只脚踏进楼洞口。这是老式小区,楼道没铁门什么的挡着。
“哎哎,”容恺追上开,“我可看着四楼都亮灯呢。”
我两级台阶一起登,速度蹭蹭的:“我家玻璃要绕到后面才能看着呢,别瞎操心了。”
容恺撇撇嘴,不再言语。
熟悉的防盗门映入眼帘,边边角角还有我当年淘气用石头砸掉漆的痕迹。不同的是门上被贴了无数的小广告,开锁的,修理马桶的,办证的,治病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布满了整个大面儿,让这扇门看起来就像是纸糊的。
“你真好,”小疯子忽然感叹,“还能落这么大份儿遗产。”
我黑线,要不是知道他的说话不经大脑,我能把他从四楼踹下去!
深吸口气,我掏出钥匙开门。
小疯子双臂环抱,耐心等待。
钥匙捅进去了,但拧不动。
我皱眉,再用力,左,右,甚至上下都尝试了,就是拧不动。
我不想骂,但,老头儿你到底找哪个不靠谱的配的钥匙啊!
“咋了?”小疯子也发现了不对劲儿。
我叹口气,把钥匙抽出来:“拧不动,可能钥匙没配好。”
“你再使点劲儿呢?”小疯子那表情像是恨不得帮我用力。
我没好气地笑:“再拧就断里面儿了。”
小疯子撇嘴,刚想再说个什么,防盗门里侧忽然传来一声模糊的:“谁啊——”
第42章
“什么情况?你爸把房子租出去了?”小疯子看看防盗门,又看看我,“还是你记错门牌号了?”
怎么可能记错门牌号,我他妈在这里住了三十年!
“谁啊?”或许是迟迟没等来回应,门里的人又喊了一句,这次声音很近,听起来人已经走到了门口。
我很惊讶漫长的五个年头之后我仍能清楚分辨出姑父的声音。深吸口气,回答:“我。”
低沉的音节在幽暗楼道里回荡,像个恶灵。
门里的人仿佛怔住了,迟疑许久,才慢慢打开门锁。
久违的脸孔比当年苍老许多,眼窝深深塌下来,头发里夹杂着花白,与记忆中的差别过大以至于我半天都不敢认。
“听着就像,”男人很努力地露出个微笑,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抽烟抽坏了嗓子,“真是一路啊……”
单手扶住门框,我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谢谢你还能认我,姑父。”
谈话至此为止。
年久失修的楼道早没了灯,我和小疯子就像两个黑暗中的不速之客,站在人家温暖客厅的门口,等着主人说,请进。
但是主人没有开口。
淡黄色的灯光从打开的防盗门里倾泻出来,照亮了我和容恺,却照不暖楼道的温度。
“谁啊,怎么开个门还开这么半天……”女人不满的念叨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眯起眼睛,耐心等待那个女人出现,然后一点点在我的视网膜上清晰。
我有些惊讶,她居然还是当年的样子。
“嗨,”我朝她挥挥手,微笑,“看来你过得挺滋润。”
女人腰间系着围裙,围裙上沾着面粉,我想她刚刚可能在厨房里包饺子或者揉面,但这构不成我放过她的理由。尤其是在她一见是我便露出豪猪般全副武装的姿态之后。
“你怎么出来了?!”
这话问的很奇怪,但我还不至于怒,因为她居然一反常态的没有尖叫,甚至可以说她是相当克制的,可以看出,在努力压抑着情绪,这还真是难得的光景。
“减刑,”我说,“所以提前一年出来了。”
女人的眉头深深皱起,又露出了那种我熟悉的嫌恶,可这却反倒让我的心定了。
“说说这房子吧。”我很累,也很困,我不想绕弯子。
“说什么!”女人的音调明显变高,但还不算刺耳。
我觉得这问题挺逗:“是啊,该说什么呢?那我问你答吧。”
“一路……”姑父在一旁颤巍巍开口,看起来像是要缓和这种紧绷气氛,可他却没发现他自己比这气氛还要紧绷。
“你来答也一样,”我特大度地微笑,然后在心里告诉自己等会儿不管听见什么答案,都要克制,千万别溅出一屋血,“我记得你们北面儿那房子小是小点儿,可还能住人吧,怎么,现在租出去搞创收了?”
姑父一脸为难,欲言又止,这样子不光我看不下去,连老娘们儿都看不下去了,于是一把将他拉到旁边,然后抬着下巴看我,像只预备战斗的母鸡:“没租,卖了。”
“哟,挺能啊,”我点点头,啧啧称赞,“那钱呢,准备给我?”
“你想得美!”女人死死瞪着我,像会随时偶扑上来跟我同归于尽,“我哥这几年生病光吃药就吃进去多少钱,你以为我们家没贴补?我哥死的时候你在哪儿呢?你还在苦窑里蹲着呢!出殡的钱买墓地买骨灰盒的钱都是我出的!”
我彻底被激怒了,因为他提到了我爸,我控制不住,于是我向她吼:“你少他妈拿我爸说事儿!他根本没治疗!这是你跟我说的!”
“没治疗?没治疗你以为他能拖那么久!他是没化疗,但药总得吃吧,你以为药便宜?还有你知道现在墓地多少钱一平吗?比房价都贵!有能耐你出啊!你出得起吗!等你拿出来你爸早不知道死几百年了!”
我把拳头握得紧紧,我几乎要忍不住挥出去了,可最终还是没有。因为这个女人戳中了我的死穴,我入狱五年,不管她说的照顾是真是假,可出殡,下葬,所有该儿女做的事情她都帮我做了,我没那个脸出手。
深吸口气,我想让自己的暴躁停下来,一次,再来一次……似乎有点用,因为我能用正常语调说话了:“我现在就想知道,这房子怎么弄。这是我爸留给我的,你们一直这么住着,不是个事儿。钱我以后会还你,你要不相信,我可以给你写个欠条。”
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底线。我再混,再没良心,再不是人,我也不想跟眼前这个人弄成狗咬狗的局面,我再不待见她,再烦她,毕竟这是我姑,毕竟我们都姓冯。但房子我不能不要,因为现在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我还带着容恺,小孩儿巴巴在监狱门口挨了半个月就为跟着我能有个暖和的地方睡觉,这事儿我让不了。
女人冷笑:“欠条什么还是算了吧,你能不能养活自己都两说呢。既然你把话唠到这份儿上了,那我也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房子我们就住了,我们不会搬。”
我目瞪口呆,真真见识到了什么叫无赖,什么叫不要脸,以前光听电视里说谁家谁家兄弟姊妹为家产分崩离析,我从没想过这种烂俗的情节居然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把房产证拿出来。”从进门就没吱过声的容恺忽然开口,前所未有的冷静。
女人表情微变:“你谁啊,我凭什么给你看!”
容恺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那房产证上应该还是冯一路他爸的名儿吧,没老人同意,你们过不了户,我估计遗嘱什么的也不可能有,所以这事儿都不用打官司,房子铁定是冯一路的。打了也是你们输,完后还得承担律师费诉讼费等等一系列费用,划不来。”
女人彻底变了脸色,指着容恺的鼻子骂:“哪里来的小流氓!我们家的事你有什么资格插嘴!你给我滚出去——”
骂我可以,骂我弟不行!我彻底成了点燃的爆竹,一把将小疯子拉到身后,凑近女人眯起眼睛,咬牙切齿:“再骂一句看看,信不信我一把火都给你们烧了?!”
“好啊好啊,”小疯子嗨起来,跃跃欲试就要往前冲,“厨房在哪儿,我去找油和火!”
一直没出声的男人忽然窜过来抱住小疯子,脸上的表情几乎要哭了:“一路,一路,咱凡事好商量,有话好好说啊……”
我也不想这样,可这他妈还有好好说的余地吗?
身旁的女人忽然抖起来,是那种不可抑制地抖,就像个忽然犯了癫痫的病人,等我发现她的异常时,她已经扑通一声摔坐到地上,哭天抢地:“你不是想要房子吗,来啊,有能耐拿菜刀把我砍了,不砍你今天都不是人!我们冯家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啊,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恩将仇报的——”
我愣了,站在那儿一阵一阵的恍惚。我想这是我姑吗?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我还要继续吗?有继续的必要吗?我怎么,就很想笑呢。这出真他妈太滑稽了!
“冯一路,”小疯子扯我袖子,有点怕怕地问,“你姑……是不是精神有毛病?”
我茫茫然,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就像我不知道她是真疯还是装疯。
卧室忽然传来开门声,我疑惑地看过去,没想过屋里还会有人,因为我姑只有一个儿子,比我小五岁,但是个海员,常年都在海上。
“大晚上的吵什么呀,让人睡个觉都不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