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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毕,掀帘子就要走,阿囡却拿了一只玻璃罐子,一只手掀了盖,一只手伸到道之面前来,笑道:“你也不用点吗?”道之道:“是什么?”阿囡道:“是巴黎美容膏。”道之道:“名字倒好听,我来不及要它了。”掀开帘子,竟自来见父亲。
当时金铨背了两手,正在堂屋里闲踱着。嘴里衔了半截雪茄,一点烟也不曾生出,他低了头,正自在想心事。道之心里想,大概父亲也知道了,正踌躇着这事没有办法呢。于是且不说什么,竟自进屋去。金铨也进来了,眼光可就望着道之,将嘴里烟取下,自放在烟灰缸上,问道:“你兄弟的事,你很清楚吗?”说完这句,又把烟拿起,在嘴里衔着,道之看见,便在桌上拿了取灯盒,擦了一支取灯,伸过去给金铨点上烟。因笑道:“爸爸,你都知道了吗?这一定是妈说的。妈说了,她请你作主。你怎样说呢?”金铨道:“这事我本没有什么成见,但是燕西这东西,太胡闹。上半年骗了我好几个月,说是开什么诗社。原来他倒是每月花几百块钱,在外自赁房子住。为了一个女子,就肯另立一个家,和人做街坊,慢慢地去认识。用心实在也用心,下工夫实在也肯下工夫。但是有这种工夫,何不移到读书上去?老实说,他简直是靠他几个臭钱,去引诱人家的。这种婚姻,基础太不正当,成就了也没有什么好处。严格一点地说,就是拆白。我四个儿子,全是正经事一样不懂,在这女色和一切嗜好上,是极力地下工夫,我恨极了。”说时,把脚连顿了几顿。道之原是一肚子的计划,原打算见了父亲,慢慢地一说。不料自己还没有开口,父亲就说了这一大篇。而且看他的脸色,略略泛出一层红色,两只眉头,几乎要挤到一处来。于是一肚子话,都吓得打入了冷宫,只是傻笑。却对金太太道:“妈!我听说拆白党是骗人家钱的,不能用在还拿钱向外花的。”金太太道:“你老子是个正经人,他就恼恨这些花天酒地地闹。生平所作的事,没有一样不能告诉人的。这些男女的事情,他一点不知道,怎样不说外行话?”金铨听说,不由笑道:“太太,你为什么损我?”金太太道:“说你是正经人,你倒说我损你?难道你是坏人吗?”金铨道:“这样子,你竟是有些偏袒燕西。刚才你不是也反对这种婚姻吗?现在我说起来,你又好像不以为然的样子,这是什么道理?”金太太道:“婚姻问题,我倒没有什么主张,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把自己的孩子说得那样不值钱?这事纵然不好,也是男女两方的事,为什么你怪一边呢?”金铨道:“你不是说那女孩子国文都很好吗?我想她未必瞧得起我们这擀面杖吹火的东西。不过年纪轻的人,经不得这些纨绔子弟引诱罢了。”正说到这里,张顺进来说:“李总长家里催请。”金铨就走出去了。
金太太因对道之道:“你听听,这事是不大容易说吧?本来吗,这事就不成话。”道之笑道:“未见得没有办法,等明后天再说罢。”回头一看,敏之已站在房门口,敏之笑道: “碰了钉子了吗?”道之笑道:“没有。我看那形势不对,我就不敢提。”敏之道:“我就料这事不能像你预料的那样容易。可是这样一来,把那一位真急得像热石上蚂蚁一般,只得到处打听消息。刚才我由外面进来,还看见他在走廊上踱来踱去。那意思是要听这边人说话。再要两天下去,他这样起坐不宁的样子,准会急出病来。”金太太道:“真的吗?这种无出息的东西!”说着话,就到堂屋里来,将帘子掀开一点,向外一望。只见燕西由那海棠叶的小门里,正慢慢走将来。金太太且不作声,看他走来怎么样?燕西走到廊下,那脚步放得是格外地慢,靠近金太太房外的窗户,就站住了。金太太看了他那种痴呆呆的样子,心里老大不忍。索性掀开门帘子,走将出来。因问道:“阿七,你这是作什么?”燕西正静静地向屋子里听,忽然在身边有一个人说话,却不由得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母亲,便拍着胸道:“这一下子,把我吓得够了。”金太太道:“你为什么鬼鬼祟祟的?进来罢。”燕西道:“我不去,心里不大舒服,我要去睡觉了。”金太太走上前,一伸手扯了燕西的衣服,就向里拉。燕西笑道:“你老人家别拉罢,我就进去罢。”于是跟了母亲,一块儿进去。到了屋里,在电灯下,金太太将燕西的颜色一看,见他脸上的肉,向下一削,眼眶子陷下去许多。于是拉了燕西靠近电灯,对他脸上望了一望,嗳呀一声道:“孩子,怎么两天的工夫,你闹得这个样子憔悴?”道之笑道:“这孩子简直是害相思病,要不给他治一治,恐怕就会躺下了。”燕西道:“四姐,可别说玩话,母亲会信以为真的。”敏之道:“病倒不是病,可是你心里那一分着急,恐怕比害病还要难过几多倍。”燕西笑道:“五姐真成,现在又懂得心理学了。”金太太且不管他们姊弟说话,拉了他的手,站到一边,却问道:“你实说,有什么病?明天瞧瞧去。”燕西道:“我没有病,瞧什么?”金太太道:“还说没病,刚才你自己都说心里不舒服。”燕西道:“心里倒是有些不舒服,这也是大家逼我的。我瞧什么?”金太太道:“谁逼你了?就是说这冷家的婚事罢,我们都也在考虑之中,这事尽可以慢慢地商量,值不得这样着急。”燕西皱了眉道:“各有各的心事,谁能知道?不着急的事,我为什么要着急呢?”金太太道:“我真也猜不透,这件婚姻问题,是多么要紧的事,可是你不提就不提,一提起来了就要办,办得不痛快还要着急。我真不懂,这是为了什么?”燕西将脚一顿道:“我不要你们管我的事了,过两天,我作和尚去!”说毕,板了脸,却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金太太看了他这样子,不觉噗嗤一笑。对道之道:“你听他说,倒好象他不讨老婆,会陷了别人似的,你要作和尚,就去作和尚。这样的儿子,漫说少一个,跑了一个光,倒落个干净。”道之笑道:“老七,事到如今,你只可以好说,哪里可以讲蛮呢?你趁妈这会子心疼你的时候,你一求情,这事就有个八成了。”金太太道:“谁心疼他?这样的东西,让他作和尚去了事。”燕西道:“作和尚就作和尚,我有什么看不破的。我马上就走。”说毕,站起来,就向外而去。当他一走,那门帘子底下的那一块木板,敲得门啪达一下响。金太太道:“你看这孩子,他倒发别人的脾气。”道之淡淡地说道: “我看他神气都变了,一横心,也许他真跑了,那才是笑话呢。小怜的事,不是前车之鉴吗?”金太太心里,其初也不过以为燕西胡生气,胡说,作和尚这一节,那是办不到的。现在听到道之说小怜的事是前车之鉴,这倒觉得有几分理由。加上看燕西出去那分的神情,是很决裂的。越想这件事,心里越有些不安,然而在燕西方面,却也急转直下了。
第三卷 第六章
敏之看到母亲有一番为难的样子,索性装出发愁的样子来。金太太便对她道:“你到前面去看看这东西,他在作什么?”敏之道:“我说这件事,母亲作主答应就是了,何必闹得这样马仰人翻?”金太太道:“我又何尝反对他们什么?不过事到如今,闹得这事的内容,你父亲也完全知道了。我要办,也得和你父亲解释清楚了才办得动。你不管别的,先去用几句好话把他安顿了再说。”道之道:“人在气头上,是不顾一切的,他说作和尚去,宁可信是真话,不要信他是吓人的。”金太太对敏之道:“你站在这里听什么?还不快快地去!” 敏之站在门边,手正扶着帘子听话,笑道:“先是满不在乎,一提醒了,就着急。这一会子,我去把他拖了来,有话还是妈对他说罢。”于是就到前面燕西屋子里来,在窗子外,只见里面电灯通亮。敏之将头靠近玻璃窗,隔了窗纱向里一望,只见燕西坐在椅子上发呆,有一只手提的皮箱,翻开了盖,里面乱叠着东西,燕西对了那箱子现出一种踌躇的样子。敏之身子向后一退,便喊了一声老七,燕西在屋里答应道:“不要来罢,我脱衣睡觉了,不开门了。”敏之明知道他没有睡,不管三七二十一,走上前将门一拉,门就开了。一走进房门,燕西不是坐着,却在那里捡箱子里的东西。敏之道:“你这是作什么?真要走吗?”燕西道:“这样的家庭,有什么好处?不如一走,反可以得到自由。”说时,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