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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睿有备而来,他请皇帝屏退左右,然后单刀直入:“自被提拔以来,微臣一直积极搜集情报,据微臣所知,情势非常急迫,贼寇很快逼近京畿,现在已是生死存亡关头,如要缓眼下之急,只有一个办法———南迁。”崇祯闻言,第一句脱口就是:“此事重,未可易言。”显得很紧张。接着以手指天,问:“上天未知如何?”这句话表明,懿安皇后的质问使他对此事有很大的道德压力。李明睿答:“天命幽密难知,此事目今只能请皇上自己做出决断。”崇祯感觉到他的诚恳,终于承认:“此事我已久欲行,因无人赞襄,故迟至今。”他明确说,李明睿所想“与朕合”,但也谈及主要顾虑是“外边诸臣不从”。这时,他几乎毫无必要地再次强调:“此事重大,尔且密之,切不可轻洩,洩则罪坐汝。”这一方面与崇祯多疑不能信人的性格有关,但也反映了他内心的惧怕。{209}
迁都,历史上屡见不鲜。古有盘庚迁殷、平王迁洛,晚近有宋室南迁;本朝也有成祖迁都于北京的先例。朱由检何以如此顾虑重重?他的担心有道理吗?
事实很快就会做出回答。
朱、李君臣详尽讨论了计划的细节,包括路线、军队调遣、资金等问题。但朱由检没有立刻交付廷议,他想等等看,看战事的进展是否还有转机。
大约半个月后,李明睿递呈奏疏,正式提请圣驾撤离北京———这是由崇祯授意,还是李自己的行动,不得而知———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内阁大学士陈演、魏藻德带头反对,他们指使兵科给事中光时亨激烈谏阻,全是冠冕堂皇的高调,至有“不杀明睿,不足以安人心”之论。
一位美国汉学家分析,反对的背后,是大臣们的私人利益在起作用。主张南迁的多为南方籍官员,反对者则相反,“没有什么正式理由说明为什么北方籍官员不能一同南下,但他们在河北、山东、山西的田产,使其难以离开”。{210}这是标准的西方人思维。
从明代官场的特殊性看,在此作祟的,可能恰恰是政治道德作秀的风尚。虚伪已成习惯,人们在现实面前抛弃责任,碌碌无为甚至玩忽职守;但是,说空话、说漂亮话、把自己打扮成伦理纲常最忠实的卫士,却争先恐后。国家存亡可以不顾,所谓“名节”却务必保持。光时亨本人并非北方人(南直隶桐城人),他跳出来,与实利无关,纯属作秀。如果这种人最后真像他当初慷慨激昂宣扬的那样,为国尽忠殉道,也就罢了,事实上农民军破城,光时亨率先赶去,长跪不起迎降。可悲朱由检实际上等于被这帮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以伦常、道德(“国君死社稷之义”)所胁迫和绑架,充当他们“高风亮节”的人质。对此,计六奇痛心评曰:
假令时亨骂贼而死,虽不足以赎陷君之罪,尚可稍白始志之靡他,而竟躬先从贼,虽寸磔亦何以谢帝于地下乎?是守国之说,乃欲借孤注以邀名,而非所以忠君也。{211}
相反,支持南迁、当时被扣上怕死误君大帽子的人,如把李明睿推荐给崇祯的李邦华,和大学士范景文,最后关头却能舍身殉国,以事实回击了所谓倡论南迁意在避死贪生的污蔑。然而,在政治道德高调面前,传统的中国人向来没有反抗的勇气。高调明明误国,大家却都翕然相随,加入合唱。此番亦然。光时亨的高调让满朝缄默,谁都不肯担怕死误君的恶名———因为他们在惜自己的名誉,胜于惜君王社稷的命运。
崇祯碰了一鼻子灰。但他犹未死心。过了一个月,二月下旬,军情益急,崇祯召开御前会议,李明睿、李邦华再提南迁之议。两人提案有所不同:李明睿仍持前议,即御驾南迁,李邦华似乎已将卫道士们的舆论压力考虑在内,他建议皇帝守国,而由太子监抚南京。现场诸臣默不作声,唯少詹事项煜表示可以支持李邦华提案。这时,光时亨再次扮演道德法官角色,他质问道:“奉太子往南,诸臣意欲何为,将欲为唐肃宗灵武故事乎?”这是指安史之乱唐玄宗逃往成都,而太子李亨为宦官所拥,在宁夏灵武称帝、以玄宗为太上皇的事。言外之意,近乎指责李邦华等谋反。于是,更无人敢吱声。这种群策群议场合,崇祯只是听取群臣议论,不能直接表态,然而绝大多数人却保持沉默、不置一辞。{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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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兄难弟:由校和由检(59)
这意味,他不难读懂。
翌日,崇祯召见阁员,正式表态。一夜之间,漫漫黑暗里,无人知道他想了什么,又想了多少,总之,此刻他面目全变,说出一番毅然决然的话:
祖宗辛苦百战,定鼎于此土,若贼至而去,朕平日何以责乡绅士民之城守者?何以谢先经失事诸臣之得罪者?且朕一人独去,如宗庙社稷何?如十二陵寝何?如京师百万生灵何?逆贼虽披猖,腾以天地祖宗之灵,诸先生夹辅之力,或者不至此。如事不可知,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朕志决矣!{213}
这就是他对诸臣昨日沉默的读解,他读懂了沉默下面的每一个字。眼下,他经自己之口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是别人心里所盘旋的想法,精准之极,分毫不爽。他知道,面无表情的诸臣,人人心中都打定这样的主意:决不让这段话涉及的道义责任落在自己身上。
崇祯大彻大悟:他非但不可能从诸臣嘴里听到赞成南迁的表示,而且,只要他流露一丁点这种意图,就将被这些人当做充分表演如何忠贞不屈、愿为百姓社稷献身、置个人安危于度外的高尚情操的机会,同时,会用痛哭流涕的苦谏,把他———崇祯皇帝———刻画成一个抛弃祖宗、人民,自私胆小的逃跑者。
假使崇祯是朱厚照、朱厚熜、朱翊钧、朱由校式人物,他本可以根本不在意群臣给予自己什么道德压力,本可以装聋作哑或者打屁股、杀人———总之,一意孤行,不惜采取各种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然而他不是,他偏偏很爱惜脸面,在道德、人格、情操上自视甚高,以至于有些孤傲。
他晓得自己被捆上了道德的战车,却无意脱身,反倒赌气似的生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激越,于是发表了上述谈话。自那一刻起,他已抱必死之心。推心置腹地猜想,此前的夜半时分,他会独自在内心有激烈的思想斗争,与他的列祖列宗、他朱家的历史有过一番对话;当他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孤家寡人的绝境,以及由于若干先帝的玩怠失政,这个家族对历史所欠下的沉重债务,那么,现在已到了还债的时候,而他就是这样一个还债人。十几天后,他在自绝时刻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细节,都揭示了上述心路历程。
崇祯的死:大结局
三月以来,谣言纷纷。人们虽不知李自成大军的确切位置,却都知道它正在逼近,有力、稳定地逼近。“京师满城汹汹,传贼且至,而廷臣上下相蒙”。京城戒严,不让进,也不让出。接替陈演当上首辅没几天的魏藻德,借口筹饷,想溜之大吉,被崇祯冷冷拒绝。他要成全他们死国的“决心”。这些阻挠南迁的人,不可以立了牌坊,再去当婊子。大家无所事事,得过且过,行尸走肉一般,困在孤城、坐以待毙。
有一个谣言,称十二日闯军即攻下昌平,计六奇在《明季北略》中还专门辨析这一点,说昌平失守确实在十二日,“载十六【日】者,十六始报上【指崇祯十六日才得到这个消息】耳”。但这的确是个谣言。昌平失于十六日中午,确定无疑。这是闯军一位队长姚奇英亲口告诉羁押之中的赵士锦的:“后予在贼营中,队长姚奇英为予言,初六破宣府,初十破阳和,十六早至居庸关,午间至昌平,而京师茫然罔闻,良可浩叹。”{214}以闯军摧枯拉朽之势,如果十二日打下昌平,绝对无须七天后才抵京城。
崇祯同样无所事事,等死。十六日这天,他居然还有心思接见一批刚刚考试合格、准备提拔到中央任职的县官,“问裕饷、安人【扩大饷额和安定人心的办法】”。此时的崇祯,简直像是搞恶作剧的行为艺术家,存心开士大夫们的玩笑———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没事儿人似的裕什么饷、安什么人心?
滋阳知县黄国琦对曰:“裕饷不在搜括,在节慎;安人系于圣心,圣心安,则人亦安矣。”上首肯,即命授给事中。
捧腹之余,不难感受到崇祯的戏弄与刻薄。
考选进行到一半,有人进来,悄悄递给崇祯一件“密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