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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我来到虞春的家门前,恰好碰上他开门出来,想起公孙先生让我好好瞧一瞧他的劝言,不觉便隐身在了暗处,暗自瞧去那立于门前的,一位彷佛真有许久未敢认真瞧过的友人。
他的面色已不如自己印象中的红润,人也消瘦了一些,下颔皆削尖了出来,眉眼间再无昨日于我面前还见到的灵动与热情,仅馀一片颓丧,整个人瞧着皆恹恹的,衬上额前一大抹黑青,看起来十分形容憔悴。
我忽然变觉得自己心口处颇为刺痛,初始隐小,可在他蓦然警觉回头往我这方向查看,于黑暗之中、与他那下有深青的眼眸交过的那一刻起,此份疼痛竟便就无限放大了起来,撑得我心口一阵阵涨疼。
展某虽是欲摆正回自己的心思,却无意使他烦恼,更无意令他变成此般无精打采的模样我非是想见到他如此模样的!
展某一直冀望他,能活得安好,平宁,无忧。不管他在自己心中,究竟应是朋友或是钟意之人的存在。
可倘若如今自己此般为掐灭遐思而与他疏远的态度,竟会令他如此难受,那我我便莫要再这般做了罢!
莫再想着要与他稍作距离,莫要让他察觉我有何处异常,便一直如往常那般当他本来的好兄弟、作他本来便彷若家人一般的好友
本便是我自己心虚所出的问题,怎么再牵连着他也难受?
便同之前一般相待便好罢。
莫要让他察觉了我此份心思便好。
只要——只要展某先坚定了自己的意志、好好压制下此不该有的心思,便是同过往那般与他相处,又有何好忌讳的呢?
只要能先遏止住自己的这份心意,之后之后总能想方法,掐灭掉它的罢?
一阵晚风吹起,路边树影扶疏。
脚下青石砖上四方张动的黑影,像是自己窜动的心事,晃晃摇摇,忽徐忽骤。
二十一
可欲掐断一份不知乃从何时萌生出的情感,却非如此容易。
纵心里再明白此份情感是如何不为世俗所容,恐怕结果亦是相同。
一旦意识到这般难启齿的心意,其后便仅是单瞅见他与旁人亲近太过,心底某处便彷佛在不受控地翻腾,恨不得能上前隔开他们。
可我不能这般做。
甚至连此般想法皆不应生出。
欧阳大哥之造访乃意外之喜,顺道为府中正在办的一件大案捎来了重大情报,可谓一场即时春雨。
北侠欧阳春乃武林巨擘,为人正派,敦厚侠义,颇受同道人称颂。
展某与他相识于漠北的一片草原,天高野茫,广阔无边。彼时展某尚年少,为增长见识,正远游至辽南草场,因缘际会却与此人于同一簇煹火下相识。
同为宋人,又同为武林中人,我等一见如故,寅夜把酒谈欢,自此引以为知交,当下便起意结伴游辽。
北侠欧阳春对辽地甚是熟悉,领着我杂野胡行,全因其不爱走寻常路之故,道之所至,可说全凭其心意,途逢良景,便止马把酒为欢,路遇不平,亦不乏持剑仗了几回的侠义,一路行去,放任自如——此段往昔,当真是过得格外洒脱而逍遥。
彼时的展某尚未投身官场,如今却已挂印悬牌半旬有矣。欧阳大哥今日依旧任心旷达于江湖,而自己已起誓要替民护一方青天。时如飞日,各有前程,惟留一颗结识的初心如故。
经年未见而重逢,却无甚比再见故人安好如旧,更令人欢喜。
料不到的是此位久别重逢的友人,竟也与虞春有旧,虽后者看来是一头雾水。
眼见欧阳大哥大方揽过虞春臂膀,一边热情重拍,一边道出他们二人认识的来由,一股不合宜的情绪又冒上心头,只能勉强压下,口上随之感叹缘分之凑巧。
见虞春自己推开了欧阳大哥之手,心下终感松气之时,又为自己这般情绪感到羞愧。
他们二人皆是展某的友人,各自光明磊落不说,展某如何能对他们二人之间,生出此般似飞醋一般的情绪?
可待到虞春知悉北侠身分以后,顿时崇拜得几近发亮的眼神,整个人恨不得扒上去的、一股从未见过他向其他人展现过的热情,却令我在后方瞧得如芒在背,行止难安,一路皆无法静下心来。尤其当见到他受欧阳大哥夸赞后,那蓦然竟是酖红的脸色,整个人看去飘然,一心止不住地想往欧阳大哥的身边凑究竟是如何回事?!
虽说北侠之名于江湖上确实当响无错,可展某并无自夸之意自己与玉堂在江湖的名气亦是不小,以往我等同他讲起此等江湖事时,也不曾见他兴奋至此般的模样啊?
怎地偏便对欧阳大哥如此着迷?!
我的心彷佛受着什么人攥着,捏了又捏,好不难受,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出手将他拉到了身边来:你与欧阳大哥相识不过一日,便如此亲昵无状,也不管是否唐突人家,成何体统?
找出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斥他,见他状似接受了此种说法,终于歇停下来的时候,我当真不知该是感松气抑或是一阵对己难堪的厌恶。
后来一顿饭局中途结束在因玉堂的好胜心起的一场较量之下。
他们二人先后匆匆离去,虞春不久后也跟着追去,我瞅着眼前被遗忘的一片杯盘狼藉,不觉无奈地叹出了一口气。
看来,此处收拾善后的工作,只得由展某来负责了。
默默掏出钱袋,我举步便往柜台走去。
一场混乱下来,倒也将自己方才那般胡乱的情绪,给冲得差不多散了。
如此,也好。
(二十二)
苏州缉凶,中途生上不少插曲,不仅结识上江湖有名的丁氏兄妹,亦见识了玉堂此生约莫皆不会再想让人说起的扮相。
本来依计缉凶,一切顺当,埋伏多日擒获真凶,余下只待将犯人押解回开封府归案,苏州之行之目的便可达到。可将凶嫌缚绑之后,却见丁女侠形色匆匆地回头找来,道她其实并非单独前来,同行的虞春却是不见了踪影。来到他们先前所待的雅阁,诸物翻倒,明显可见缠斗的迹象,地面凌乱,一道道似因挣扎留下的暗红血痕,如一道道利刃般剐痛了我的眼,展某甚至可听见自己胸膛中骤然怦怦大作的心响声——
耳畔听玉堂在焦急地躁喊:小鱼儿这是让人给捉走了?!可什么人会想抓他?!
是啊!
他于此处人地不熟,这几日又皆待在明月楼内,于我等眼下活动,并未招惹上何等可疑之人,又为何会有人欲抓走他?
心若擂鼓,思绪已乱,我反复告诫自己惟此时更应冷静,思及歹人能特地挑他落单时下手,约莫早已跟踪观察了一段时间,丁女侠武功不弱,陪在他身边,竟是未叫她察觉出来有人追踪
此般愈想心念不禁愈沉,攥紧手中剑鞘,我强压下心中翻腾的不安,向众人请托道:地上血迹尚未全干,歹人带着虞春,或许还未走远。能否劳烦诸位,请帮展某一忙,分头搜寻他们的踪迹,展某展某感激不尽!
在场诸人皆是侠义,未有推却穷心剧力,可虞春却似蒸发在了此座苏州城中,一连十日不见消息。即便就近的陷空岛其他四鼠皆赶来帮忙,即便已将搜寻范围扩及邻近城镇,即便已同时动用了官府之力协寻可他的下落仍似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丁女侠于寻人期间曾歉疚地来找过我,曰乃因自己将虞春强拉而来,方会让他遇上意外,她实在对不起他我却明白此并非全是她过错,只能安慰她莫需太过自责。
歹人将虞春掳走之后,能将痕迹消弭至如此利落干净,怕是早有图谋了数日,预先已铺好后路,若是虞春那日单独留于客栈,难保不会更早遭人下手,则要待到我等返回之后方能察觉
让南下帮忙的王朝马汉先将花冲押回开封府结案,多日未曾阖眼的疲惫却仍不能令自己生出睡意,我心烦意乱,心中一直有一种隐隐然十分不好的预感,一种暗觉若再不加快寻人脚步,似乎有何不可挽回之事便要发生的不安预感,更令人再掩不下焦躁。
是故当从邱封口中知悉,他竟是将虞春换去顶替他那正受人刑讯逼问的妹妹邱香,还叫他乔装妥了封住了声音,根本无法自辩的时候,我只觉胸间一股怒火烧灼难抑,几欲要将他一剑击毙于当场!
可我知不能伤此人性命——非仅因法不允,更因他乃掌握虞春所在之关键,欲寻回虞春,此时必得从此人身上着手。